他的面前，是一道珍珠卷帘。
稍作犹豫，齐玉辰拨开卷帘，走了出去。
顿时他眼前一黑，脚下踩空，跌落坠下。
无边无际的黑暗，那无可依托急速坠落的感觉令人想要嘶声尖叫。
不知过了多久，齐玉辰终于砰地一声落地，周身剧痛，登时昏死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恢复神智，艰难睁开双眼。
周遭竟是一片完全陌生的世界。
但见自家躺在一片收割过的麦地之中，天空蔚蓝，面前却是一道七八尺高的黄土梁。
齐玉辰仍觉浑身疼痛难忍，他咬牙起身，诧异发觉，自己所穿的竟是一件鸦青色的圆领窄袖锦袍，腰束革带，佩带着一柄直刃长刀。
背上还背着一只黄绸包裹，内里似乎是一道卷轴，还有些衣物。
齐玉辰皱眉，困惑地摸了摸头上的罩纱裹帽：“这个是，幞头？”
不待他想明白，土梁之上，清晰传来兵刃相交的锵啷声响，夹杂着愤怒的喝骂之声。
齐玉辰忍住疼痛，后退数步，助跑，蹬腿，伸手想要抓住伸露在外的树根，顺势攀上去。
不料他才一蹬腿，便轻松跃上了土梁。
只是肋部传来的剧痛，令他呲牙咧嘴。
土梁之上，杂草茂密，灌木低矮，四五条汉子，皆戴黑色幞头，着绛紫色团花锦袍，手执长刀，齐齐转头望向他。
另有数人，俱都捕役装束，各执兵器，只觑他一眼，又盯住被围在垓心的一条壮汉。
那壮汉戴一顶笠帽，形貌粗犷，双手持刀，身上的豆绿色罩袍被兵刃划烂，显露出内里的褐色皮甲。
草地上躺着两具捕手尸体，血腥气弥漫。
那壮汉眼瞅着齐玉辰，神色诧异：“被某一脚踢了下去，竟然不死？”
感情自家竟是被此人一脚踹下土梁？
这笔账得好好算一算，齐玉辰忍住疼痛不适，活动筋骨，将壮汉仔细打量。
趁那壮汉分神，锦袍诸人之中为首者，手弩一抬，一支小箭倏地射出。
壮汉举刀一拔，将小箭挡飞：“这等伎俩，伤不着你爷爷！”
锦袍诸人首领，瞧来年已五旬，形貌干瘦，眼神狠厉，阴恻恻开口：“雷云啸，雷都尉，尔身居四品折冲，羽林军中骁将——未奉皇命，私自出京，是欲北叛燕虏，还是欲往江东，奔于逆党？”
“什么皇命，爷爷挂印归田，不伺候！”壮汉神情不屑，“尔等再要啰唣，爷爷刀下可不留活口。”
“管你是归田还是叛逃，”首领冷哼道，“先跟咱们回京，至尊跟前分说罢。”
“甚么鸟至尊，楚景昽凌迫天子，窃夺大宝，人神共愤。迟早有他的报应，爷爷不去！”
众人无不变色，首领怒喝：“还愣着作甚，此人不可留，速速杀了！”
绛袍刀手一拥而上，乒乒乓乓，刀光闪烁，令人眼花缭乱。
雷云啸全无惧色，左来左劈，右来右砍，一把刀使得滴水不漏，如一团雪光护住周身，口中讥讽：“神龙卫，也不过如此，想要你爷爷的性命，那是休想。”
捕役之中为首之人，一身青袍，腰佩长剑，三十出头模样。眼见雷云啸身快刀快，矫健迅猛，不禁手心出汗，低声催促部属道：“此乃朝廷要犯，将其斩杀，必得重赏，还不上前助战？”
跟随他前来的班头双手执刀，仍是犹疑，倒有不知高低的鲁莽后生，叱喝一声，挥刀便扑了上去。
雷云啸手中刀极快，当当数声，迫退当面之敌，再一侧身，避开袭来的兵刃，顺势将刀一捅，鲜血飞溅。
那后生颓然跪倒，雷云啸再补一刀，结果了他性命，又往侧后退一步，冷笑道：“这般稀松武艺，也赶着来送死。”
他再抡刀疾进，呼呼声响，招式凶猛利落，一名绛袍刀手堪堪避开，另一人逞强硬挡，立时招架不住，眼见要性命不保。
就在这时，另外两人已从侧翼扑上，不顾死活一顿急攻，雷云啸刀法不乱，左挑右挡。
那青袍男子眼神焦灼，又呵斥道：“乔有年，皇城禁卫追拿反贼，咱们身处当场，岂能坐视？事后论起，必定是要吃责罚的！”
“少府明鉴，”乔班头低声下气，“听得禁卫们言语，此贼乃是羽林猛将，非是咱们这几个能遮拦，如今已经死了三个了。”
那县尉手握剑柄，声色俱厉：“再畏缩不进，不必京城来人，本官先取了尔狗命。”
乔班头无奈，只得吩咐众捕手：“都跟着俺罢！”
说着弓起身子，仍是双手执刀，蹑手蹑脚往雷云啸身后摸去。
那几个捕手有样学样，都散开来，跟在乔班头身后，准备加入战团。
雷云啸以一敌五，招式洗练精湛，全无破绽。
瞥见捕手们意欲趁乱偷袭，他叱骂一声：“无胆鼠辈。”刷刷数刀，倏忽返身，雪亮的长刀直取乔班头。
乔班头紧握长刀，全神戒备，眼见这凶神扑来，呼地挥刀迎击。
当当两声，他连退两步，面色煞白。
雷云啸并未追击，当身后的神龙卫赶到，他已经跃起跳开，将上前助战的另一名捕手一刀砍翻。
鲜血喷涌，余人心胆俱裂，无不后退。
雷云啸更不向前，长刀斜划，竟然向一旁观战的齐玉辰疾奔而去。
眨眼间几个大步，他已扑至齐玉辰面前。
有人惊呼：“逆贼要逃！”
那绛袍首领数次抬手举弩，却因诸人混战之中身形交错，迟迟不敢放箭。
如今觑得战机，他毫不迟疑松开机括。
嗖的一声，小箭激射而出。
雷云啸全不理会，雪亮的长刀向齐玉辰斜劈而下，欲夺路遁走。
那县尉心下大急，紧紧握住剑柄，却又掉过头去，不忍再瞧。
齐玉辰眉头皱起，满心困惑，正瞧得目不转睛，万没想到顷刻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刀未至，风已割面，带着令人窒息的杀意。
下意识间，他伸手握住刀柄。
登时，周遭的整个世界都变得十分怪异。
空气仿佛有着难以觉察的扭动，耳中听得极细微的呜嗡之声。
原本身形奇快无比的雷云啸，在他眼中忽然慢了下来，缓慢地腾跃于空中，左臂斜张，右臂抡刀，缓缓前落，长刀缓缓地劈向他的脖颈。
这凶汉目似铜铃，满面狰狞，胡须如刺猬一般支棱，以一种极其可笑的姿态，慢慢地慢慢地落向齐玉辰的身前，长刀渐渐逼近。
而远处，一支小箭仿佛被无形的手拽住尾巴，正摇摇晃晃，慢慢飞来。
齐玉辰不再迟疑，忍住疼痛，左手握鞘，右手执柄，抽刀，劈出。
红血飞溅。
手中长刀未及齐玉辰身躯，雷云啸已被齐玉辰挥刀自肩颈处一削而过，皮甲破开，直至腰腹。
他颓然栽倒，圆睁的双目惊愕地瞪视着齐玉辰，满脸不可思议。
自打雷云啸跃起扑向齐玉辰，然后被一刀砍翻，不过一息之间，恍如电光石火。
此时，那支小箭才堪堪飞至。
齐玉辰抬起左手，稳稳将其握住。
注视着眼前身躯长大的尸体，齐玉辰也有些恍惚。
满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惊呆了。
谁也没有看清雷云啸如何被劈倒，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好快的刀，好快的刀！
那首领悻悻收了手弩，阴阳怪气说道：“某家这厢，十余人齐上，尚不能伤得此贼一根毫毛，齐司戈只一刀，便结果了其人性命。先前见你出手，亦不过尔尔——如何从这垄下爬回来，却似换了个人一般？倒是某家小觑了。”
“你认得我？”
那首领闻言大怒，却又冷笑：“齐司戈这是何意？谅你区区野种，无父无母，若非老齐头善心收留，携回京师，焉能有今日？某家与你那义父，何等相熟，便是老齐头告病休致，举荐你替他入金吾卫，某家亦曾出力，如何竟作当面不识！”
一名绛袍刀手点头附和：“中侍大人说得是，某与齐司戈，昔日同在金吾卫，也曾见识过你的本事，着实不似今日这般快猛！咱们手足同袍，倒也不必如此深藏不露。”
“的确教人开了眼界。”那为首中侍示意部属牵马过来，“你那义父，虽说武艺精熟，颇有名声，想来也不能一刀斩此强敌——哼哼，齐司戈藏得倒深呐。可惜令尊已然西去，不然，某家定然要与他问个明白。”
虽然只是一刀，齐玉辰却觉得身上愈发疼痛难忍，疲惫虚脱，眼前情形更是令人一头雾水，他索性并不接话，只是皱眉沉吟，心下暗自思忖。
那中侍见他旁若无人，更是恼怒，还要再讥刺几句，县尉已经上前作揖道：“下官原武县尉张岩松，见过这位大人。”
中侍转头觑县尉一眼，慢条斯理说道：“某家古其雄，乃是御前中侍校尉，率神龙卫骁健猛士，追拿逆贼乱党。此贼穷凶极恶，负隅顽抗，被神龙卫格杀当场——张县尉率县城捕役恰好至此，把守路口，阻其遁逃，某家多谢了。”
“岂敢贪天之功，”张岩松神色愈发恭谨，“张某不过领着捕手巡视县境，恰巧撞见。大人为国除凶，安定社稷，卑下亲眼所睹，亦有荣焉。”
古其雄老脸一红，又若无其事摆手道：“少府倒也不必自谦太过，此贼既已授首，本官自当回京禀报，咱们就此别过罢。”
“原武城池，只在东面十余里处，卑下斗胆，要请中侍与诸位，一道前往。”张县尉连忙说道，“好歹歇宿一日，用些饭食，也是咱们地主之谊。”
“公务在身，至尊还等着消息呢，某家岂敢逗留。”古其雄有些不耐烦，吩咐部属割下雷云啸首级，他扯着辔头，掉转马头欲行，又觑着齐玉辰冷哼一声，“齐扈卫，裴御史可还等着你的敕书呢，还愣着作甚？”
齐玉辰神色平静，实则一头雾水：“裴御史何人，又在何处？”
“齐家小子，休得来消遣你家爷爷！”古其雄被气得面色狰狞，恨不得一鞭子抽下来，又生生忍住，“仔细你身上背的这份敕书，早早送到，若有差池，便是神仙也救不得你。”
说罢，他大声吩咐属下：“咱们走，速速赶回。”
众人连声应是，那之前附和古其雄的绛袍刀手，牵着一匹赤色骏马上前：“齐家兄弟，咱们赶到之时，你已失了坐骑，这只便先与你——”
齐玉辰打断了他：“你是何人，我又是谁？”
“齐兄弟莫非是被雷贼那一脚踢得傻了？你乃是御前金吾卫，八品司戈齐玉辰。某是梁忠虎，昔日与你同在金吾卫当值任事。”梁忠虎神色有些不自然，“如今却在神龙卫中，升做了右侍校尉。”
齐玉辰觑着手中小箭，神色捉摸不定：“所以那位裴御史，又在哪里？”
“裴御史奉诏出京，往魏州濮州等处巡视地方，按治奸滑。”梁忠虎仔细解释，“这几日想必是在濮州。”
“自本县望东北四百余里，即至濮州。”那张县尉连忙说道，“这位齐司戈既是欲往濮州，便与张某一道，先入城中歇息，再赶路不迟。”
他眼神殷切，梁忠虎连连点头：“既是张少府盛邀，齐兄弟自可——”
话未说完，被骑在马背上的古其雄粗声打断：“梁右侍还在啰唣作甚？速速上马，跟着本官回京去也！”
“这马——”梁忠虎神色尴尬。
张岩松连忙道：“且请右侍宽心自去，张某这厢，马匹不少。”
“甚好，”梁忠虎向齐玉辰拱手，“待齐兄弟回京，咱们再叙不迟。”
说罢，他匆匆上马，跟着神龙卫诸人，往西面疾行而去。
留在原地的一干人面面相觑，张岩松连忙吩咐部属，让一匹马出来给齐玉辰。
齐玉辰抬眼打量马匹，然后翻身而上，吁了口气，说出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果然我是会骑马的。”
那四个丢了性命的捕手，连同没了脑袋的雷云啸尸体，也都抬上马背，教人牵着，只张县尉与齐玉辰骑马，乔班头在前引路，往原武县城行进。
途经村落，捕手们强征了一辆牛车，将同伴尸身用草毡盖住了。乔班头流露痛惜之色：“都是少壮得力之人，就这么没了。”
一众捕手兔死狐悲，低头沉默。
张岩松不免皱眉，又偷觑齐玉辰。
但见这位京城来的齐司戈心不在焉，只四下打量田野农舍，又抬头望天，仿佛若有所思。
他试探搭话，齐玉辰周身酸痛，无意周旋，只是敷衍回应，这一路行来，着实无趣之极。
所经村落，皆为草屋土墙，简陋不堪。偶有豪族庄院，则占地甚广，颇为气派。
行进不过十余里，便至原武县城。
城池方长不足六里，夯土版筑的城墙，有不少青砖剥落，显得很是破旧。
“原武四战之地，久罹兵火，城池屡遭损毁。”张岩松解释道，“历任县令，皆有修缮城墙之念，奈何筹银不易，只好作罢。”
自南门入城，一条十字大街，黄土路面，两旁屋舍低矮破旧。
齐玉辰眉头深深皱起：“说好的龟背大街呢。”
“此处如何比得京师，”张岩松很是不解，“便是郑州滑州，砖石铺路，也是不多。不知司戈何有此问？”
齐玉辰并不回话，只把两厢店铺，仔细注目，神情复杂。
街旁食铺，售卖些炊饼、馒头、烩面之类。食客与店伙，都是竖褐麻鞋，面目呆滞地瞧着车马经过，径往衙署。
十字大街正中一座鼓楼，南面皆为民宅，北面则是官署、仓窖、寺庙和道观。
入得县署，便有兵房刑房书办、佐吏上前与张岩松行礼禀事，又觑眼打量那个正四下张望的英俊后生。
张岩松便将京城侍卫追拿反贼之事，简要分说，在胥吏们惊愕吸气声中摆摆手，领着齐玉辰往衙署三省堂去了。
“折却了四个捕手么？凶犯既已授首，可详具奏本报往州署。”县令童鸣听得张岩松禀报，拈须皱眉道：“神龙卫者，皆御前腹心爪牙，这干人心狠手辣，勒索无度，既是已经返京，不用咱们理会，那便最好不过。至于那齐司戈么——”
他抿一口茶，不紧不慢说道：“如今之金吾卫，不过掌宫城诸门禁卫而已，职分虽重，与前朝相较，实已不可同日而语。这齐司戈，区区八品，充为驿使，并非要紧之人，令其安顿于行馆便可，不必与本官相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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