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对岸的战斗打了数日了。
无数个这样的夜里,我像条看门狗似的蹲在东家的院子里,待东家窗里熄了灯,接着蹑手蹑脚的赤着脚踩在草垛子上,两双黑漆漆的手扒着土墙往外看。
江那岸的日军似乎永远不知道疲惫。
无时不刻的在向国军阵地发起冲锋,炮弹于国军来讲,如黄金般珍贵,而于日军来讲,似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轰炸已经成为了日军吃饭般平常的事情。
有人说国军早就撤退了。
摆在日军面前的,只是个空架子的阵地。
但事实告诉我,江对岸的防线一直没有失守,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是这样。
我看到土墙的外侧,已经有了几个浅浅的弹孔,触目惊心。
也许再过不久,我的眉心也会出现这样一枚弹孔。
“要不要命了!一天到晚扒着墙看看看,哪天子弹在你脑门子上开个孔,叫你后悔来不及。”东家的骂声从黑漆漆的门缝里传出来。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我只知道这栋大大的房子,再过不久就是我一个人的了。也许再过不久,他将是日军的前线营房。
东家第二天一早,便招呼了三五个伙计,打扫了房子里一些值钱的物件,搬上了驴车。
接着头也不回的往北边的县城去了。
东家的女儿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梳着两个大辫子,也是我一生中遇到的第一个叫我心跳变快的女人。
她临走前曾告诉我,他们要去北边县城的姑姥家里,那里有大批军队驻守。而日军再过不久将会跨过江来,占领这里。她叫我跟他一起走,却被我拒绝了。
一来,哪怕我跟着东家去了,东家并不再会收留我这张吃饭的嘴。
二来,真到了北边,也许像我这样的青年男人,都要叫军队去充军。
倘若当了逃兵是要被枪毙的,倘若上了战场,像我们这样既没有受过正规训练,也没有什么比的上日军的武器,只能当作炮灰,给当官的垫脚铺逃命的路。
我是很惜命的,因此村里的人喜欢叫我没胆的,贪生的。
可我不觉得惜命是有什么罪过,活着总是好的。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再过几年后的“没胆”,被人叫做刘大胆,专挑堵兵眼的日军机枪堡垒炸。
至少当下的我,是想也不敢想的。
国军还是败逃了,当官的丢了帽子,当兵的失了鞋子。
这场败仗,是属实难看的。
很快有溃兵敲开了院子的门,我还没在这个大宅子做上半天的主,新的“主子”又要搬进来了。
我起初以为是日军,我也没料到鬼子这么快就打到这里了,我躲到柴房里,手里紧紧的捏着一柄柴刀。
鼻子里的气长长短短。
外头已经有了零零散散的枪声。
那扇本就不大牢固的木门很快叫人一脚踢开了。
门闩子崩出了数米远,径自掉到柴房里。
我以为是子弹打在了我的裤裆子上,几乎叫他吓得要尿出来。
我没敢探出来头,但我能听的到那几个兵讲的并不是他听不懂的鸟语。
而是地道的四川话。
四川兵。
“这有个人!”一个兵叫道。
很快有着密集的脚步声朝着我躲着的柴房方向传来。
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很快指着我的脑袋了。
我登时脑子一热,竟然操起了砍刀,挥舞起来。
我现在才想起来,我那时的动作确实有几分滑稽。
那为首的兵很快开枪了。
好在这小子的枪法并不太准,子弹射在了我的脚边。
随着兹隆隆的耳鸣声,我的双腿软掉了。
整个人瘫倒在地上,不敢动弹了,嘴里倒是老实的开口道:“兵爷!兵爷饶命!”
这时候有个似乎是当官的,穿着一双长筒皮鞋,戴着军帽,长相比较标志,他操着口浙江话:“是老爷们的就给我站起来。”
我不知道当时我怎么把软绵绵的两条腿重新拾起来的,只知道后来我跟着他们,一起朝着北边,东家逃命的方向去了。
跟着部队走的大概有三十来个溃兵,后来零零散散的又加进来二十来个。我从那个四川兵口中得知,当官的叫张贞亭,军衔下士,我并不懂国军的军衔制度,因此只知道他是军队里做官的。
四川兵叫张仓,外号歪咯,他告诉我在四川话里意思叫好凶。可我并没有看出这个四川人凶在哪里,至少在那时,我还没有看出来。他跟我讲了很多前线的事情,比如日军如何像野犬一样发起不要命般的“万岁冲锋”,他们如何潜伏在丛林里,和林子融为一体。
歪咯告诉我,他曾经参加过在缅北的作战,在那里的日军更加可怕,他们潜伏在丛林里,他们似乎天生就是丛林里的野兽,只要你稍有不慎,就会被树上的鬼子叼走。
“能不能给我整个枪防身嘛?”
“龟儿还想整上枪了?你要爪子嘛,给你咯你也不晓得啷个用。”歪咯抱了抱紧他手里那杆枪,后来晓得这杆枪叫做八八式,又称为老套筒。歪咯把这杆枪当作他的亲儿子。
歪咯想了想,又道:“想要枪,自己去杀鬼子,杀了鬼子,鬼子身上的装备都是你的,那家伙可比咱这老套筒好用的多。”
我扯着嘴笑了笑,往回缩了缩摩着石子的脚趾头,草鞋已经走的漏了洞。磨的脚趾头疼的厉害。
“等到了县城就舒坦了,中央军发装备,据说都是德式装备。”
一路上歪咯总是在和我说这句话,也许是一种自我催眠、又也许,县城真的就在前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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