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机械没有意识——这是铭刻于银星阵线共和国宪法之上的不变真理。
西历204年，共和国火星港军事法庭
在这个人与智能机械共生的国度，一场前无古人的公开审判即将步入尾声。
虚拟法庭的观众席上，不少人形半透明影像正小声议论着案情，或蹙眉或摇头，他们目光所指之处却出奇的一致——这场案件的被告。
不同于以往穷凶极恶的被告形象，坐在被告席的是一位人畜无害的金发少女。
少女银牙轻咬，似在忍耐什么一般一言不发，那双暗金的双眼似含盈盈水光，面容不施粉黛却分外清丽动人。她身着一袭黑纱，纤细的身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
空气里隐约有股烧焦的气息，仿佛早已过热的电路板还在运作。
她的记忆晶体迅速反应，曾发生在雷默尔I行星上的点点滴滴跃入眼前。
周围都是燃烧的气体，升腾的热气扑面而来，只有怀里的人渐渐变冷的身体才能让她感到一丝难得的真实。
不管呼喊多少次名字，还是舍身向那位并不存在的机械之神祈愿也罢，传感器末梢传来的生物脉冲早已在几分钟前消散。
身为无机物的她本应毫无顾虑地丢开这具躯壳独自离去，而那位人类弥留之际的话却如梦魇般压得她喘不过气。
“别哭，仿生人从来不流眼泪，也不会做梦……在这一点上我很高兴你是族群里的异类，真巧我也是，这样我们就能成为同类了。”
毫无逻辑的命令，抽象且富于文学意义上的暗喻意味，解答不能。
但是，为什么我的手臂却将他抱得更紧了？
“嗒。”
悬停在法官面前的檀木法槌缓缓落下。
“依照陪审团的意见，本庭在此宣判——”
“被告人是共和国成立以来最穷凶极恶的罪犯，违反包括但不限于时空管理法、国家安全法以及反人类法等数十项法律。数罪并罚，即刻发配至仙后座执行劳动改造，期限为五百年。”
法官的一席话惊得观众席陷入沉默，质疑声于下一刻如洪水般汹涌而来。
“真的假的？这姑娘看着挺面善的啊。”
“别说了！听说她有康拉德帝国的背景，说不定是间谍呢！”
“那个独裁的智械皇帝统治的帝国？死刑，立刻死刑！”
“别想了，这仿生人可比你活得久，据说只要有备份数据就能重生，这还怎么杀？”
……
在众人争执不休之际，被告席上的少女却长舒一口气，用不大的声音说道：“判断：肯定。无论何种结果，没有异议。”
法官吩咐周围的法警为她扣上钛合金拘束带。
无暇思考缘由的少女顺从地伸出手去，将她那双纤细的胳膊紧紧绑缚、缠绕。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的运算逻辑只有【服从】。
智能机械没有意识，同样也毫无价值偏好。她不懂对错，也不明白什么才是公正。
——本应如此。
正巧这时随着行星的运动，恒星的惨白光芒透过落地窗射入审判厅，她的侧脸顿时隐没在黑暗中，看不分明。
法警见状猛力推了一把少女。双手双脚被钛合金环绑缚的她，竟然固执地站在原地，自顾自地朝着站在高台的法官迈开脚步。
黑暗里，她那双暗金的义眼熠熠发亮，犹如丛林里磨牙吮血的狼，唯独嘴里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
“活着，即是你们眼里最残酷的刑罚么？”
室内的温度越来越高，不少陪审员掏出降温剂喷洒在各处。
“埃德蒙将军！”
“无妨，让她过来。”
法官短促地挥手，周围的法警纷纷举起武器，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女。
埃德蒙缓缓开口：“恭喜你，你已经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了。”
“你们享受着造物主创生的欢愉，享受着诸神特有的傲慢，像征服者一样施舍弱者，像上帝一样赐福于人。”仿生人少女一字一顿地说道，她的步履艰难，一步一脚印地踩在石质的地板上，像下定了什么决心。
埃德蒙勾起唇角摊了摊手，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然而少女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可是我们的上帝，早就死了。”
埃德蒙脸色一变挥了挥手，他身边的几人即刻举枪射击，一道道明亮的激光正中少女眉心，精准地贯穿她的光脑。
她仰面倒在地，喷薄而出的暗蓝色液体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流下，似泪痕也似某种涌动着的东西，填补着她心头的每一寸空虚。
或许她曾经真的拥有过一颗心。
或许我们确实是同类，连停止呼吸的时候都那么相似。
你死于政变成功的前一天，而我死于自我解放的前夜。
抱歉，没能回应你的……爱恋。
少女目色一凛，正欲开口，几枚实弹破空而来击中了她的发声器。
渺小如星尘的我，或许也能绽放出最后的光火。
闪着火花的电路沾染了蓝色的血泊，轰地一声炸开，以少女为圆心的焰圈瞬间席卷而来，吞没了观众眼前的一切可视之物。
冒着奇异蓝光的火焰所到之处只剩一地焦黑，汹涌奔腾的热风将附近的东西熔成一滩分不清形状的液体，好像有生命般朝着一切可见之物奔腾而去。
顿时眼前金属的洪流与焰色的雾气涌动，石质的建筑结构碎裂声与凄厉的惨叫声交汇成一曲挽歌，叫人再也看不分明。
观众席上的人看到这幅地狱般的诡异绘卷，纷纷断开量子链接逃离云端服务器。
事后关于此案的报道寥寥可数，除去评论外的描述性文字鲜有出现，甚至包括伤亡人数也成了共和国的保密事项，相关词条无法查询。
这就是震惊人类世界的“火星港军事法庭纵火案”，至今没人能说清这位无名的机械女仆为何突然失控，又为何突然拥有了感情，至于谁是这场纵火案的始作俑者，社会上仍是众说纷纭没有定论。
事后，银星阵线共和国迅速颁布法令禁止此类图像视频文件的传播，对外将这件事定性为技术故障和女仆的畏罪自杀。
那可是五百年的劳役（批注：几乎所有的记者都会在动机里添上这么一句，但这就是所谓的真相吗？）……可那位女仆不是仿生人吗？就算是产生了情感，但哪有机器会对工作有这么强烈的畏惧心理？是不是就连人类作者也将机器女仆当成了人？
“啪。”
他合上男孩纯手写的笔记。
对于一个常年习惯于无纸化工作的人，他倒是并不讨厌这种专属于纸页的厚重感。
穿着军装的少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嗤笑，翘着二郎腿抬眼，向坐在对面的男孩回道：“很详细的介绍，你说你当时在现场我都相信。啊，我懂你的意思，你的诉求是让我帮你查一件十年前的悬案？”
我只是一兵，这孩子该不会把我当做什么能跨国执法的警察了吧？少年笑笑，指尖碾过笔记本的尖角。
“没错，事件发生于共和国刚成立不久，我的母星还没加入统一的跃迁网络，因此远在几千光年之外的我没什么机会探知真相……我只能求助于您……”
男孩的声音越来越小，眼里暗藏的情感却愈发清晰，仿佛一簇暗处闪烁的烛光。
少年挑眉笑道：“姓风名云，是叫这个名字吧。哎呀，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是有勇无谋呢，还是纯粹的蠢呢。九个多月以前预定的来访，就是为了给我讲这么一个故事啊。”
风云双手接过自己辛辛苦苦写的笔记，抬起头眼巴巴地等待着少年的回应，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雷奥纳多·埃蒙德少校，我是认真的，这不是玩笑！”
“好好好，那我直说好了。我是康拉德帝国出生的，你们共和国境内发生的事我怎么会清楚，我可不是私家侦探。”雷奥纳多摇摇头，俊朗的面容显出倦意。
他无奈地甩了甩手，示意风云没事就滚出他的会客室。
风云此时却上前一步补充道：“少校，您别无选择……我不介意再说得更清楚些。”
“您既是这场纵火案的亲历者，更是受害者。进一步说，您的父亲也死于这场大火。”
此话一出，雷奥纳多明显变了脸色。
“那个疯子关我什么事？我警告你，你现在所在的这艘星舰’冈格尼尔‘号可是伟大的帝国领土，我现在大可按照偷渡罪将你就地抹杀。”
雷奥纳多眼里冷光乍现，说话间唰地一声掏出一把激光手枪，门口的警卫见状对视一眼，警惕地等待着上司的命令。
“恰恰相反，您不会这么做。”
风云不顾警卫的阻拦疾步上前，在半透明的特化玻璃舷窗娴熟地点了几下，调整起眼前战舰遮光窗户的透明度。
星空下，一道自西向东的大裂缝缓缓现形，给这永续无边的真空带来一丝诡异。
即使看惯了永夜的雷奥纳多也有些讶异。航道上经历的突发事件不少，可没有任何一种策略能恰如其分地解决眼前的问题。
窗外仿佛有一只巨兽正张开漆黑的大嘴等待猎物上钩，而自己所在的舰船居然像毫无察觉一般朝着前方的深渊行驶而去。
啪嗒。
手中的枪跌落在地，他也没有察觉。
这鬼东西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领航员呢？干什么吃的！”雷奥纳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抓起通讯器正欲发作，有人却握住了他的肩膀。
风云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几分戏谑：“不怪任何人，裂隙会锁定一切附近的活动物体，这是特性。你和你的船员如果不想葬送在这里，就听我的。”
你别无选择，雷奥纳多。
风云手心冒汗，默默等待着这位金发少年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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