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深秋。
郦城,这个名字不怎么像是一国之都的城如往年一般,绿树成荫,芳草萋萋。虽说四季如春的气候舒服怡人,令人心生喜欢,但北秦都城的人们最喜爱的还是东城那处清澈如镜的湖,因为湖中有口月盈映月的奇井,湖畔有座琴音缭绕的仙楼。
“夕阳归处照夕楼,琴拨弦动绕夕阁。月盈银辉映夜井,春去秋来汇九重。”
孩童一字一顿,努力把不长的诗句背完。一旁的母亲小心避开周围的人群,艰难递来一根糖葫芦。孩童十分开心。别看他只有五六岁的摸样,在郦城,这四句可是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都能倒背如流。传闻真假无从验证,但孩童的发育确实比同龄人慢了很多,至今仍是口齿不清,反应缓慢。找过很多郎中,寻过不少名医,结果都说无能为力。
偌大的北秦都城,却是寻医无门。
夫妻二人本打算举家迁往海边,听说那里有名十年难遇的医术奇才,二人想去碰碰运气。家当都收拾好了,谁知前两日突然传出消息,夕楼九重将会在今日奏响琴曲,这才又多留了几日。
夫妻二人不是什么达官贵族,莫说夕楼九重,纵是寻常的夕楼琴师,也只是在坊间传闻里听过。传闻传得神乎其神,所以来前,二人还是做了些心理准备的。然而今日一看,才知道什么叫做人山人海。
看来等会儿得把孩子举高点,可是这么多人,真能听得见琴声吗?
拥挤的人群塞满了湖畔的长街,前前后后少说得有四五里。若是只有寻常的官差,压根管不过来,这不,今天连身披厚重盔甲,气势威武的都城禁军都来了。面对两排手握长戟,目光透着杀气的士兵,湖边的人群乖乖地空出一条可以过人的小道。
很快,楼上传来了一声弦音。
湖畔瞬间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父亲连忙把孩子高高举起。
夕楼,是天下琴师,乃至不少乐师最为向往的地方。传说,楼上的曲美妙如仙音,若有幸听上一首,能解去世间百忧,能除尽内心顽疾,是整个九州最好的心药。
而楼上的人……
弦音一起便声声不绝。琴音清脆,入耳之后竟宛若鸟鸣,婉转动听。人们忽然发现,自己的身子似乎变得轻盈,在缓缓飘起,渐渐来到一片翠绿的树林。
梢间与枝头,百鸟活泼,热闹齐鸣。
突然!一道嘹亮破林而出,直冲天际!回荡于云霄,令百鸟沸腾,热闹更盛!清越的鸟鸣响彻穹顶,随后转身直坠!穿过九天,落回树林,越过百鸟,起伏婉转,萦绕至高高的梧桐,化作一只五彩的凤凰,双翼轻扬,高贵而……
琴音戛然而止。
凤凰与梧桐突兀散去。
人们不约而同地望向湖边的那座楼,一名身穿白衣的青年出现在最高的那层。只见他转身背靠楼栏,望了眼楼内。
“你可想好了。”
楼内是一名女子,站在琴桌旁,急促的脚步声正从不远处的楼梯下传来,越来越清晰。
青年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然后翻出楼栏,张开双臂,纵身一跃,刚好避开下层的飞檐,在众目睽睽之下,于半空中转过身子,仰着坠进镜湖。
扑通!
所有人都呆住了。
只有被高高举起的孩童发出了一声清楚的“哇哦”。引来父亲欣喜的目光,引得湖畔窃窃私语。楼内匆匆跑出几人,一头扎进湖里,整齐的脚步紧接响起,湖边的小道转眼多出一排新来的禁军。
人群外的官差们挠了挠头。
虽说在国都当差总会撞上一些奇闻轶事,但眼前这一下子,他们也蒙了。过了好一会儿,直到上头传来详细的指令,官差们才匆忙拍拍周围的同伴,着手驱散拥挤的人群,高声的呼喊随即在人群两头此起彼伏。
湖边重新变得嘈杂起来。
夕楼的对岸,镜湖的另一侧,有一间老旧的小屋。小屋外挂着一面老旧的幌子,幌子上的字浅得没了头尾,除去中间的一横一竖,就只剩些似有似无的印记。连猜带蒙的话,应该是个“茶”。小屋对面是片树林,左右的街巷也离得很远,实在想不通它的主人为何找了这么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也难怪幌子能用成如今这副摸样。
恐怕再过个三五十年,门外都见不到湖对面那样的景象,即便只求个百分之一,想来也是难如登天。
与门前相比,屋后明显要热闹多了,好歹有那么一小块菜园,园里的菜栽得还算满当。至于人嘛,也是有的,是名老头,此时正弯腰拔着菜园边上的杂草。
茶馆的新客叫他老头,茶馆的熟客也叫他老头,因为他的名字就叫老头。
很奇怪,但很少有人多问,这也很奇怪。
老头拔了好一会儿,才总算直起腰来,脸上看不到一点疲惫。腰杆略微有些弯曲,但与看起来同岁的老人相比,却是直了不少,正好让他的视线望到湖的对面。瞧见对岸的人影明显少了很多,老头突然想起件事,急忙回屋翻找出一个包裹。
拿着包裹来到湖边,将其打开放在湖畔,里面有一套崭新的衣服,不知是为谁准备的。
放好了衣服,老头就回去继续捣鼓自己的菜园子,硬是一刻都没耽搁。
直到对岸不再有人影攒动,应该是官差们终于完成了令人头疼的命令,湖边才总算出现新的动静。距离湖岸不远的水面,泛起一圈圈水波,接着便是呼地一声,一名青年从水下钻了出来,站起身子,将湿成三四股的头发往后一扒,蹚水走到岸边,拿起老头准备的新衣就往身上穿。
穿到一半,他忽然停了下来。
瞅了瞅浑身湿透的自己,青年果断放下衣服,抱起包裹,一边跑向小屋,一边冲菜园喊道:“老头,有火没?”他并不讨厌水,湿透的衣服也还行,但若是半湿半干的,那可太难忍受了。
“老头,这就是你的火啊?我见得少,你可别蒙我。”
下巴杵着桌子,双眼盯着桌上的小东西,青年不知道自己是该笑呢,还是该怒。他跟老头要个火,谁能想到这老头居然搬来个茶炉。确实,是火没错,炉上的茶壶不正热气腾腾的嘛。
可是……
看了看自己的手。
“也没见比它大到哪去。”
“知道小子你见得不多,莫急,等会就暖了。”
他叫他老头,他便叫他小子,谁都没有吃亏。
不过小子知道,能让他这样叫的人不多,虽然不是自己的名字,但来到郦城,寻见小屋的这三年,他从未听老头叫过别人的名字,无论对方是谁,是何身份,全都以公子小姐相称。这是老头的习惯,也是屋内的规矩,没有见人询问过缘由。
他总觉得应该是没有人敢问。
“等就等,我最不怕的就是等。”
青年抱起双手,紧紧盯住小小的茶炉。听他的口气,瞧他的架势,好像信心十足。可没过一会儿,他的视线就飘到了窗外。
除了小子的称呼,青年还有一个名字,夜无云。这个名字天底下认识的人不算多,不过,小子之外的另一个称呼,放至九州六国还算有些名气。
给夜无云摆上茶盏,老头轻松说道。
“就这样跳下来了。”
“就这样跳下来了。”
同样的几个字,夜无云却颇为感慨。
夕楼楼主,小子的另一个称呼。镜湖旁那座九重楼阁的主人,有史以来登临九重最年轻的一位,是小子的身份。刚才从夕楼九重一跃而下的那人,正是小子。
“那么些貌美的佳人,舍得?”
为茶盏斟上茶水,老头面露惋惜。
“这九州六国,可是有不少公子少爷羡慕得很。”
“那是他们不知道有多少江湖人忌惮。”抬起茶盏冲远处的楼敬了一下。“得很。”夕楼琴音确实动听,但若伤起人来,也更为无情。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夜无云似乎是把茶当成了酒。
饶有兴致地看向手中的茶盏,盏口有一圈褐红,盏身布满了黑纹,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弹指一敲,像是铁器的声响。
“我现在能看见了。”
夜无云的话有些奇怪,但老头能听懂。因为老头之前所说的“见得不多”其实并非玩笑,也非比喻。很小的时候,夜无云得了一种病,这病很怪,没有令他体弱,也没有令他无法习武,对于他的身体,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只是让他失去了一些东西。
他所失去的东西,通常被人们称为记忆。只不过对他而言,失去的记忆不是过往的经历,而是双眼见过的所有事物。他能瞧见世间的五颜六色,能瞧见万物的千姿百态,但脑海里留下的却永远只有声音,有的人过目不忘,他却是过目必忘。
夜无云没有瞎,但有时候比瞎了还痛苦。
所以他不喜欢嘈杂的声音,所以有人让他来到夕楼。
“当然要好好看看世间究竟是什么样的。”
靠上椅背,翘起椅脚,青年随着兴致摇了起来,脸上笑得很开心。不知不觉间他身上的衣服竟然真的全干了。
“行走天下,闯荡江湖,讲的不就是一个潇洒自在吗?”
老头也笑得很开心。
“弄坏要赔的。”
夜无云急忙稳住椅子,把头凑到桌子中央,声音变得小了很多。
“别呀,要是真弄坏了,回去又得被……”
话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个多时辰前,自己才潇洒地跃下了夕楼,夜无云果断一拍桌子!正要起势来句豪言,就发现对面的老头好像比刚才更开心了。他又赶紧低头,把自己拍打的地方来来回回擦了好几遍,仔仔细细吹了好几口,然后迅速起身穿上新衣,径直朝前门走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像是怕极了老头把自己叫住。
可人越怕什么,就偏偏越来什么。
“小子。”
“我可什么都没弄坏!你别老眼昏花啊老头。”
夜无云呲溜转身,抬手指着老头,一脸义正言辞的样子,显得底气很足,脚下却在偷偷往后挪动。老头倒是不紧不慢,轻轻放下茶盏,缓缓站起身子,从柜台里取出一个小巧的布袋,放到茶桌上,然后缓缓坐下。
老头并不担心青年会趁机溜出小屋。青年的脚后跟此时正搭着门槛,一动不动。老头明显还有话说,若是如此离去,以后再想进来恐怕会付出不小的代价。
“出门在外,这东西可别忘了。”
老头拎了拎桌上的布袋,听这哗哗的声响,应该是满满的铜钱。青年仍站在门口,似乎有些犹豫。老头也没有再搭理他,端起茶杯呡了一小口,自言自语起来:“最近园子里的事可真多,怕是得忙个三五日,才有空去对岸要债咯。”一时间,夜无云想不明白小小的菜园子能有多少事,好在他只需要知道老头要过几天才会去对岸,那这钱。
果断走回屋里,抓起钱袋潇洒转身,朝屋外大步走去。
“准备往哪走?”
“往南。”
跨过门槛,一脚迈进崭新的生活,青年春风满面,意气风发。
谁知,早已有人候在屋外的树林里,瞧见有人出来,问也不问,冲出树林就是一顿猛打。打得青年措手不及,刚想抱头护脸,就被一脚给踹回了小屋。
落回屋内的夜无云根本止不住身子,只好收紧双肩,由着自己滑进茶桌,擦过老头的脚尖,咚地一声,撞停在窗台下,愣是没有打扰到桌上的茶壶和茶盏。
“真疼。”
“南边可是有人要杀你。”
“老头,你是不是忘了什东西?”
小心抽出双手,揉揉头顶,然后晃动脑袋往两边瞧了瞧,一下子就在墙角的笤帚上发现一抹若隐若现的黑迹。夜无云随即钻出桌底,拿开笤帚,原来有一柄长剑藏在了下面。长剑的剑鞘和剑柄裹有不少泥土,看样子应该是从土里挖出来的。
“老头,你该不会把它埋地里了吧?”
拿起长剑,小心翼翼地抹掉上面的泥土,抚摸着黑色的剑鞘。指尖的触感虽然无比熟悉,但这是青年十年以来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与它面对面,说是久违的初见也不为过。
“屋里不得有兵刃,快滚。”
听见老头的提醒,夜无云拿着长剑,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走到门口,似乎已不再害怕惹怒老头。
低头看着陌生的剑柄,伸手缓缓握住。
熟悉的感觉。
“咱们去把他们给斩了。”
青年轻声说道,语气轻松,表情自信。
于是,屋外再次响起一阵哐哐当当的声响,接着新添了一声诧异的轻呼,然后便是似曾相识的一“噗”,撞出个大大的一砰!就这样,青年被重新送回屋内,换了个大字的姿势,手握长剑,躺在茶桌前。
“你大爷的!”
夜无云终于失去了耐心。
他站起身,握着剑,闭上眼。
没想到,看见居然也会有成为拖累的一天。
迈出门。
门外突然出现一股浑厚的气势,带起几道轻响,转眼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倒地的声音。
“哎。”
老头放下茶盏,一脸无奈地走到门外,抓住门框踮起脚尖,伸手想要掀动门口高挂的木牌。费力蹦跳了好几下,才终于把掀翻的木牌翻回正面。
木牌上刻着两个纤细的字:老屋。
“老头,你这一横一竖的,是啥字啊?”
老头刚费完劲,嘴里正喘着粗气,懒得跟夜无云解释,随口说道:“茶。”夜无云也不多问,暗自记了记,又随意地朝老头挥了挥手,便动身朝最近的巷口走去。
瞧见木牌恢复原样,老头直接走回老屋,别说是挥手告别,连门口躺倒的几人他都没有看上一眼,倒是远处又传来一声青年的高喊。
“老头,早就跟你说过了,门牌挂矮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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