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秋。
小镇连着秋雨，秋雨连着青灰色的天。
薄雾初起，小钟已在雾中。
风声呜咽，雨打芭蕉，更添愁绪。
镇上一棵百年老树斜出半截枯藤，藤上最后一片秋叶也在今日被凄风寒雨卷落枝头，落入雨水汇成的溪流，跌跌撞撞、四处浮沉。
谁也不知它最后将要漂向何方，就像谁也不知道那些在外漂泊的浪子最终的归宿一般。
秋叶最终没了踪迹，雨却一直在下，积水已经在镇中蔓延。
镇上南北横斜着一条长街，不管你是从南边走来，还是从北边走来，你都无可避免的要踏上这条街。
小钟已按着刀慢慢走上了长街。
街上不见人影，雨落如珠，一派寂寥光景。
他慢慢在一座高楼前停下，然后缓缓走进屋檐下。
他慢慢去拧衣服上的水，慢慢将挡在眼前的头发用手梳到脑后。
然后他就静静站立，像沙漠中的白杨一般，孤独，坚挺。
檐下端立着两根红柱，小钟站的比柱子还要笔直。
他冰冷的目光穿过层层雨幕，望向长街的尽头——长街的尽头是雨，是雾，又或者，是他还未看清的前路。
“我叫小钟，九月十五，潇湘楼外，带上你的剑来！”
这是他三日前寄出去的一封信，信上的内容简短的像是清晨那短暂透过乌云又瞬间被遮蔽的阳光。
可他相信收到信的人一定会懂。
黄昏，已是黄昏。
天色已逐渐黯淡了。
雾却更大，更浓。
他将一只手缓缓垂下，轻轻抚摸着腰间的长刀，动作温柔的像是在抚摸心上人的纤纤玉手一般。
看向自己腰间的刀时，他的眼神也变得温柔了许多。
刀柄上缠着一层又一层黑色的布条，刀鞘上也是一样。
只有他的手是苍白的。
苍白，瘦长，干燥而有力。
天边的闪电如乱麻般散开，紧接着雷鸣如万马奔腾般降临大地。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冷冽，然后紧紧握住了刀柄。
长街的尽头已多出了一个人影。
小钟本来没有看到他，可这个人走了几步之后，像变戏法一样已出现在了离小钟三丈远的地方。
小钟已迈步走了出去。
来的人是白雪城。
白雪城就是收到那封信的人。
江湖上若是长耳朵的人，一定不会有人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白雪城少年成名，一手“一剑七花，花落七杀”享誉南北武林四十多年。
只可惜他这些年用剑的机会已越来越少——一个人若是已经靠自己手中的剑博得了财富和荣誉，那他自然是要收敛一些，低调一些，这样才能活得长久。
白雪城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在南武林盟主这个显赫的位子上，已稳稳坐了三十年。
三十年这个时间对于江湖本身而言算不上太长，但对于如履薄冰、朝不保夕的江湖人而言却绝对不算太短。
迄今为止，还从来没有人能在这个位子上坐这么久。
这当然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于是，这三十年来有太多要找白雪城麻烦的人，可这些人一旦去找他的麻烦，不仅自己回不来，连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家人，都会在一夜间宛如清晨消逝的露水，突然消逝在这个世上。
小钟不是为了这个位子而来。
他是为了那些无辜消失的人。
冷雨如刀，白雪城却没有让自己淋到一滴雨，就像他绝对不允许让自己平白挨上别人一刀一样。
他撑着一柄长把如枪、伞叶如蓬的黑伞，宽大的伞叶刚好将他的面容完全遮住。
二人相向而行，距离已越来越近，风雨中的杀气也越来越重。
他们每一步都走的很慢，走的很小心。
二人走的虽然越来越慢，雨却是下的越来越大。
一阵不知从何吹来的寒风突然卷起雨幕，向着街边的房舍泼洒而去，等到狂风停息的时候，两人之间的距离已不到五步。
这个距离对二人而言已足够接近，也足够危险。
但两人都没有动，反而开始观察对方。
白雪城身上穿着一袭如雪的长袍，左手握着一柄白蟒皮质、黄金吞口为鞘的华丽长剑。
这剑也和他的人一样，尊贵出尘，派头极大。
这剑当然也危险的很。
他将伞微微举起，露出一张白净而苍老的脸庞。
小钟看到这张脸的时候，心中突然想到了一种叫花岗岩的石头。
白雪城看起来似乎已经很老了，只有着一双如星的眸子依旧充满着活力和激情。
他眯着眼看过去，用那双看惯了世间冷暖、洞穿了人情世故的冷眼仔细打量着小钟。
——黑衣黑发，二九年华。
他先看向小钟的人，又转而看向小钟的刀，不自觉的反复多看了几眼。
这是一柄他从没在任何地方见过的刀——不仅他没有见过，所有他认识的人都没有见过。
到了他这个年纪，他没有见过的东西已很少。
到了他这个地位，他要向那些手眼通天的朋友打听一柄刀的来历并不难。
可他在这个被无数人觊觎多年的位置上第一次感到了失望。
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这柄刀的危险程度，并不在他的剑下。
“六月十五日，江南第一巨贾钱四爷，死于闹市，享年五十六岁，死因：一刀封喉；”
“六月二十二日，猛虎帮帮主罗胜，死于寨前，享年四十八岁，死因：一刀封喉；”
“六月二十九日，霹雳堂老堂主彭春，死于家中，享年六十八岁，死因：一刀封喉；”
……
“七月十三日，红梅山庄少庄主，死于烟花地，享年二十岁，死因：一刀封喉；”
……
“八月初三，五毒教大长老秦三明，死于陋巷，享年五十二岁，死因：一刀封喉；”
……
“九月初十，南武林名侠沈孤星，死于云烟河畔，享年三十八岁，死因：一刀封喉。”
这个最近才在江湖中出名的黑衣少年，短短三个月，他手中的刀已经不知道伤了多少人的命、伤了多少人的心。
所以也有人在提及他时，喊他“让人伤心的小钟”。
被小钟带走性命的人，有的人是名门正派，有的人是邪门歪道，有的人是成名已久的名侠，也有的人是纵横绿林的好汉，其中当然也有极难招惹的世家之后，甚至有的人看起来似乎根本就不在江湖里——比如钱四爷。
小钟短短三个月几乎已将江湖上一半的大势力得罪了个遍，他身上的一切都让白雪城琢磨不清，也令他松弛多年的精神再次绷紧。
没有来历，没有师承，没有过往，也没有缘由的残害他人性命——小钟就仿佛是天上的流星，突然掉进了江湖里，砸起了滔天的巨浪。
就连白雪城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握剑的手不知不觉间都紧了许多。
他发现小钟的人还很年轻，眼神却已经很苍老疲惫。
他在心中暗自叹息，当他看到小钟的眼神时，他已经知道了小钟真正的目的。
“你就是让人伤心的小钟？”白雪城终于开口，又接着问了一句：“你真的常常会让人伤心？”
小钟还在观察他，观察他的人、他的剑。
如霜的白发，如雪的长剑。
他却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在此之前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可当小钟问出这句话时，白雪城眼中突然有着痛苦之色浮现。
或许只有他们两个人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白雪城握紧剑鞘，随后冷冷看着小钟。
“人总是会变的，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发现这一点也不奇怪。”
他的语气低沉而严肃，宛如长辈在教育子女一般，可小钟听完却已咬紧了牙，胸膛激烈起伏，眼中的杀气在一瞬间浓郁的已快要溢出来。
他冷冷笑着，用野兽一般凶狠的眸子死死盯住白雪城，一字一句说道：“可有些人是不会变的，他们的脊梁就像是铁枪一样，宁愿被人折断也不会弯下来。”
白雪城脸上已有讥讽之色。
“那是因为他们还年轻，他们总觉得自己能改变江湖，能靠杀死一些人、做成一些事来达到这样的目的，殊不知这样异想天开的想法才是这个江湖最需要改变的。”
小钟眼中的讥讽之色更浓，他冷笑道：“你也年轻过？”
白雪城叹息一声，淡淡道：“当然！”
小钟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冷，他缓缓道：“你当然也这样说过……”
“当然……”
白雪城忽然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冰冷的眼神中浮现出了温暖的笑意。
他苦笑道：“我曾经不仅眼中的神情和你一模一样，就连说话的语气都仿佛是同一个人，所以当你问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猜想没错，你就是年轻时的我……而我们两个人中，今天也只能有一个人可以接着活下去……”
他的话一说完，脸上的笑意迅速褪去，转而被一种冰冷杀意所取代。
小钟眼中的痛苦和怨恨也慢慢浮现，他突然握紧刀柄，随时都准备拔刀，准备结束这让他痛苦的对话。
可当他看到白雪城脸上因追忆那段美好岁月而洋溢着的笑容时，他又犹豫不决，随后还是又缓缓松开了手，独自叹息。
他叹息着说道：“可昔日的正道栋梁，曾经的白袍剑神，如今终究还是变了……而我还年轻，我不是你，我身上没有名利的束缚，我还有选择的余地，我还可以抛一颗大好头颅，洒几滴炽热的鲜血！”
白雪城叹息道：“所以今天你一定要让我伤心？”
小钟摇摇头，脸上忽然浮现了一抹和他年龄不符的落寞。
他叹息一声，说道：“伤心的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死人没有伤心的机会，死人什么都没有。”
白雪城似乎也在叹息，他又想起小钟这些日子做过的事，杀过的人，他话锋一转，问道：“听说你的刀很厉害，至今还没有人活着看见你的刀。”
小钟低头看向自己的刀，就像少年看向自己爱而不得的女子一样，眼神也在一瞬间变得痛苦起来。
他似有深意的说道：“有些东西不看反而更好，看了反而会失望。”
“失望？”白雪城不明白，这十八岁的少年说的每个字他都听的懂，可连在一起之后他却一句话也听不懂，于是他问小钟：“为什么会失望，难道你的刀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可怕？”
小钟来回抚摸着刀墩，说道：“就像灾祸，就像死亡，看过的人不仅会失望，还会恐惧，后悔——我的刀也一样！”
“我明白了……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今天我不会伤心，我也不会失望，因为……”
白雪城说到这里，目光忽然瞟向了小钟身后被雨幕阻挡的潇湘楼，嘴角浮现了一抹并不让人喜欢的笑容——冷笑，胜券在握的冷笑。
远处潇湘楼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走出一个矮小肥胖的中年人。
中年人皱着眉头看了看街上的流成河的雨水，自言自语道：“真是个坏天气……”
他身穿华服，头上戴着一顶方帽，帽沿镶嵌着一圈光彩夺目的翠绿宝石，腰间宽大的金丝腰带上拴着一颗硕大的明珠，脚底蹬着一双做工精细，价值不菲的短靴。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高大瘦削的麻衣人。
麻衣人面无表情，宛如傀儡。
他为中年人撑起伞，自己淋着雨，二人慢慢走了过来。
两人在小钟身后五步停下，中年人伸出肥胖的手指将眼前的伞沿微微顶起，微笑着和小钟打招呼。
“你好呀，让人伤心的小钟！”
他的声音和蔼可亲，宛如慈祥的长辈，但淋雨的麻衣人却知道他的主人绝对不是一个和善的人。
小钟没有回头，只是再一次将刀柄握紧，他冷冷道：“我什么都好，就只有一点不好。”
“哪一点不好？”中年人疑惑问道：“是不是因为我们都有伞，而你却在淋雨？如果是这样，我可以把我的伞送给你。”
小钟摇了摇头，眼睛却一直在盯在白雪城的剑上，耳朵也一直在听身后的声音，他讥笑道：“我只不过是有点伤心罢了。”
中年人先是一愣，随后忽的大笑，双手扶着肚子，笑的连眼泪都要流出来，最后笑的咳嗽，笑到蹲在地上。
他本来在笑，本来在咳嗽，可他突然间就停止了笑意，停下了咳嗽，用冷漠的语气说道：“我明白了，因为白雪城辜负了你的期待，连和你一战的勇气都没有，还找了我这个帮手。”
小钟冷哼一声，道：“不错，只是我还不知道这个帮手的名字。”
中年人道：“你可以叫我大老板。”
小钟问：“哪里的大老板？”
中年人笑道：“你走进潇湘楼，我就是潇湘楼的大老板，你走出潇湘楼，我就是这条长街的老板，不管你走到哪里，你都可以叫我一声大老板。”
小钟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了，你是个生意人，你的生意做的也很大，所以不管在哪里别人都会叫你一声大老板，或许连白雪城也不例外。”
大老板道：“不错！”
小钟叹息一声，道：“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这句话是对白雪城说的，白雪城却好像没有听见。
小钟又问：“还有一个人是谁？”
大老板道：“他是我的影子。”
小钟冷冷道：“他难道自己没有嘴？”
大老板冷笑道：“他不仅有嘴，还有一柄要命的钩子，以前他的嘴和他的钩子一样厉害，可现在……现在他的钩子或许比以前还要厉害，可他的嘴却不能再随便说话。”
麻衣人像个木头，一动不动。
小钟若有所思的说道：“江湖上用钩的人本就不多，用的最好的那个好像叫勾魂秦衣，但听说他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大老板淡淡道：“他就是秦衣，秦衣就是我的影子。”
麻衣人依旧没有动作，不管别人说什么，他似乎都不会在意。
他早已没有说话的资格。
小钟叹息道：“我没有想到秦衣也会变……”
大老板冷笑道：“人总是会变的，不知变通的人除了死还是死！”
小钟又叹息一声，道：“既然如此，那你们已经可以出手了……”
大老板忽然一笑，道：“小钟，你还年轻，要走的路还很长，不如跟着我，我每个月给你十两黄金，你要知道，十两黄金可以买下很多东西，房子，女人，人脉，前途……”
小钟打断他的话，冷笑再一次浮上脸庞，他说道：“就是因为我还年轻，我不需要这些东西，倘若我到了你们这个年纪，难道你认为我还会有勇气来做这样的事？”
大老板的脸色忽然变的很冷，他深吸一口气，道：“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固执许多，既然如此……再见了，让人伤心的小钟……”
他的话刚说完，白雪城手中的黑伞突然翻起，在空中不停旋转，等到伞刚好遮住小钟的视线时，一柄如雪长剑已戳破伞叶刺了出来。
雪白的剑锋寒气腾腾，已到眉睫。
与此同时，小钟听见雨中有人跃起，破空身在他背后疾疾而来。
钩与剑已越来越近，小钟终于拔刀。
他的刀挥出的时候，宛如血月般耀眼，又似流星转瞬即逝，三人还没有看清刀刃的模样，那诡异的血刃已悄然入鞘。
血色的刀刃宛如情人手中的蔷薇，在雨中忽然盛开，下一瞬便散落空中，随风而去。
与此同时，雪剑锋折，银钩拦腰而断，鲜血如红梅花瓣散落雨中。
白雪城和秦衣已倒在地上，而小钟的眼中忽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神色。
大老板的脸色此时却已经变了。
小钟的这一刀太过虚幻，也太过可怕，人间不应该存在这样的一柄刀。
它像诅咒一样飘忽不定，又宛如灾祸和死亡一般无法避免。
“他绝对不能活下去！”
小钟的刀已然入鞘，眼中依旧有着不解的疑惑，他还没有转身，而大老板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
体型肥胖的大老板，他的双手却宛如灵蛇，一瞬间就点了小钟身上的八处大穴。
小钟静静站着，眼中却是波澜不惊。
大老板松了一口气，双手扶着腰带，在小钟耳边淡淡笑道：“你的刀确实很厉害，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刀，可你毕竟太过年轻，行走江湖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将后背留给任何人，否则你只会伤心……”
他本来在笑，可他的笑容突然凝固。
他踉跄着后退，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然后猛然转身看向身后的人。
本来已经倒地身亡的秦衣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将半截钩子插入了大老板的后背……
浪子与刀最新章节|浪子与刀免费阅读|浪子与刀主角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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