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眯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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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试读：

　　大概是去年的6月份吧，记得不是太清楚，他从遥远的市区下班，地铁已经从地下驶出，转换到行驶在地面上的轻轨。轰隆轰隆的噪声中，戴着耳机斜靠在车门旁的阿布君，像之前的一千次一样，看着脚下的江面，波光粼粼，轮渡循着斜线照常行驶，远远地听不到声音。

　　突然一束光，夕阳的光，照进车厢，那种亮红的霞光照射在眼睛上，跨江大桥的巨大钢铁桥臂的阴影一闪一闪地略过。阿布君不禁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水面的反光和三角形的悬臂暗影结合在一起，构图还不错，不禁暗暗自得，然后他突然叹了口气，想到来到上海已经十七年，十七的光阴，就像这地铁一样，不知不觉忽闪而过。

　　虽然摘掉了耳机，地铁的声音好像听不到了，整个世界消失在夕阳的光线里，他一瞬间陷入了沉思，思绪也慢慢的漂移到远方。报站的声音，争抢座位的声音，那些他从未在意过的噪音，仿佛也从来没有存在过，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昨天的信息去了哪里，如果他们全部消失了的话？谁知道呢。”他自问自答，仿佛在询问过去的自己，过去去了哪里，记得来上海的时候才23岁，还是个懵懂的毕业生，晚上睡在嘎吱响的双层床铺上，蟑螂到处跑，怎么都杀不完，喷药也不行，打开抽屉慢慢的乱窜的影子，北方来的他倒是很好奇。“真是顽强啊！”他不禁感叹道。

　　站在车门旁的他突然有些累，或许是有些疲惫吧，他总是站着，做了一天的他，腰椎已经渐渐不行，“每天做的太久了。”他对自己说。于是晃动了脑袋，对着玻璃的影子照了照自己，眼神已经放松了下来。车厢的人渐渐稀少，地铁跨过浦江大桥，上面的公路上行驶着汽车。

　　“真是个伟大的工程。”他不禁这样想，以前从未想过开车经过此桥的时候，下面通着地铁，仿佛公路和地铁是从不交织的角色，其实是平行通过的，地铁车厢和上面的车辆的人大概都没思考过这个景象。

　　他重新把头靠在车厢内壁上，巨大的生硬的震动让他很不舒服，于是放弃了，他的思绪沐浴在夕阳的霞光里，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感受过眼前壮观的景象。

　　驳船满载着砂石对向开着缓缓地行驶，江面蜿蜒向远方，船尾跟着一串长长的光带，两岸是装卸水泥的高高的卸货架和吊机。他看过开船人的视频，他们住在轮船上，从外海拉货物过来，大多是建筑材料或者其他沉重的东西，慢悠悠地转动着转向舵，一个大大的圆盘。船一路驶向上游，路过江阴，他还在那里做过轮渡，中巴车排队装载上船，中间可以下来到船头站一站，感受下大江东去浪淘尽的感觉，只不是那时不是傍晚，而且距离太短，十分钟到了，只不过在苏北江边要等一个小时。

　　那里的江面不如这里的宽呐，也许是一种错觉，因为地铁在这里要减速，减速行驶。早上出发的时候，从对面也可以看到江面。

　　“浦江第一湾呢。”他笑了笑。

　　那时候孩子才一岁，他每天都能回家看到孩子，有时出差晚几天回来就会想念到不行，做轮渡过江的时候也会想，做高铁的时候也会，做大巴的时候也会。他打开手机，翻看了下孩子的一岁照片，“圆脸已经长成细长的脸了”他心里笑到，还看到全家去北海旅行的照片，那时候可是真的开心啊，即使是现在，他也在暗暗乐开了花。

　　他还记得刚来上海的时候，在博物馆的门口拍了张照片，长长的头发，瘦瘦的脸庞，笑的很单纯，现在车窗里的形象可是大相径庭，胖了很多。体检又提醒超重了，重度脂肪肝，他有些紧张了，仿佛听到的不是来自医生的忠告，而是来自大自然的警告。

　　“还有6个月就40整了，shit”，他对镜子轻轻说。江心已过，仿佛人生过半，他眺望到了浦江第一湾，浦江在脚下的水面开始转弯，水流在岸边打着圈圈。

　　他抿着嘴，嘴角上扬，好像有些不服气，但是最美好的10年光阴轻轻划过，就在他最努力工作的时候，写字楼的强烈阳光曾经照耀过他的工位，他拉下遮光帘，可是怎么也关不严实，于是他把显示器垫高，把座椅调低些。他曾经在公司下面的小花园内散步，电话里和从不见面的朋友畅聊着未来和惶恐，仿佛那些还未发生的事情真的会发生一样。

　　老同学阿伟的店铺倒闭了，开始售卖冻品，四处串联着找客户，他们经常电话联系，阿布每天鼓励着他，向空气保证他一定能行，可是他们已经有很久没怎么见面了，他自己也从一名行业新手已经逐渐成为行业老兵。高峰的时候阿伟在万达开了3家店，阿布还去过一次，那时候的阿伟意气风发，说实话，菜品确实味道很好，顾客也络绎不绝。他们在郑州见面的那天下着雨，已经是晚上9点多，他陪着阿伟去店里检查新菜品，拍着合照发到同学群，但是大部分同学都不发言了，时间太久了，冲淡了一切，彼此变化太大。

　　是时代变了，我们也变了，变得陌生，但是又存留着过去的痕迹，一起上过的高中已经封闭，不再可以随便去怀旧，二十年了，当年他们在高中的一个满是星光的胡同里迷惘地祈祷能考上大学。对于那天的其他人，勉强能记得起面子，但是忘记了长相。高中已经扩建到三倍大，还修建了塑胶跑道，当年让他摔断肱骨的硬地面已经不复存在，大概写满誓言的座位边墙上也找不到痕迹了，当时他可是手握着红色窗户铁条，从教师望向遥远的天空，就像望向遥远的命运，发誓要逃离这里。

　　对的，他是逃走了，逃去了海边的城市去上大学，但是命运依然惩罚了他，让他在早日逃离的路上设置了重重套索，让他复读了，仿佛在按压在地狱的火海里。阿丹也总是这么说，他说我们曾经以为逃脱了，其实只是那间教师的门牌换了个名字，不再叫高三，而是叫大一。阿丹当时交了名漂亮的女朋友，学校的校花，他们一起来上海，在他的工资度过高峰期后，女朋友不久便背叛了他。不过还好，他又认识了现在的爱人，孩子很帅气，命运谁知道呢。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曾经一分之差错过心仪的学校，记得高考了时候，他经常背诵的一首古诗突然怎么都记不起来，“杨柳岸晓风残月。”他现在还记得这首诗。那个暑假他和朋友躺在学校校园人工湖的九曲亭的椅子上，学生已经走完，校园空空的，傍晚的湖边有些寒冷，仿佛暗示着他不怎么样的运气。人生固然因为经历丰富而精彩。他当时多么相信不能平平淡淡地度过此生，应该向不屈的大树、跳水运动员一样百折不挠，以此为体的座位还获得过省级三等奖，校长亲自到家庆贺。

　　如果当时做了不一样的选择，人生将完全转变。或许不然，他肯定地想，都是自己不断选择的结果，都是注定的。人有时候会变得歇斯底里，其实不是怪别人，而是怪自己，仿佛在和基因怪兽做无谓的抵抗，你的基因促成了你的激素，你的激素水平影响了你的选择。他安慰道，自从学了医学，他整个人都看得开了，我们不过是激素的奴隶。

　　地铁在轻轻地缓行，对岸的房顶慢慢显现出来，暗红的光线渐渐褪去，车厢在轻轻地晃动，他回望了经过的对岸，桥梁缆索已经看不到，整个江面变得昏暗起来，有空朦朦胧胧的感觉，可能过不久天就要黑了，夜幕降临。他打开手机，翻开通讯录，浏览下最近的几个联系人，只有阿伟和宏哥的电话最多。

　　宏哥人在四川，电话联系了三年，人只见过一面，但是俩人比较投机，经常电话联系。宏哥年长一些，性格大大咧咧的，喜欢喝酒，很有想法，但是从来不行动。他认识好几个这么洒脱的四川兄弟，其中一个还因为喝酒和老板吵了起来，老板也没有炒他鱿鱼，他很喜欢这种性格。在四川的那段时间，他经常在公司附近的江边跑步，有一次居然跑了10公里，穿过两座大桥和几座小型水电站，江中心有几块大石头构成的小岛，几只白鸟在浅水区走着，扭头望望斜堤上的钓鱼人，他也在钓鱼人旁边停下过几次，很久没钓上一条，于是他便沿着江边继续往前走，直到走到认不出一点点痕迹的地方，荒草出现拐角有些让人恐惧，他于是停下前进的脚步，打道回府。“人生就像足球比赛，我们已经到下半场了”，他记得在江边打电话给阿丹。“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阿丹总是这么说，但是他也没什么具体的规划，反而事情总是变得更糟。

　　“You know everything will flow...”大学的时候，他最喜欢这首歌，在海边散步的时候，清晨在海边跑步的时候，但是跑步没坚持超过三天。海边的太阳升起的太早，舍友还在睡着的时候，他就悄悄出发了，沿着沙滩向着东方的海岸线，跑步的人非常少，稀稀拉拉的。他有跑步的习惯，以至于到现在膝盖总是时不时的有些疼，有时候连上楼梯都有些费劲。他在海边的矮树林里拍过一些照片，或者躺在草地上，或者迎着大海吹着海风，在待着咸味的空气里笑着，稚气未消。都很少联系了，只在广州见过一次，大部分的同学都留在了那座城市。

　　他把双臂交叉在胸前。眼角余光扫视过几个乘客安静地疲惫地坐着，脚旁放着几个塑料袋，一个男生手扶着拉手环，他从窗玻璃反射的光线里看得到，地铁已经空了一大半，播放广告的显示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坏掉了，悠悠地显示着蓝光。他戴上耳机，已经许久没有听过歌曲，也不知道该听什么歌曲，他打开歌单，搜了首老歌，新歌不认识也没听过，老歌已经30年了，居然还在播放。他小时候买过磁带和随身听，随身听是用来学习英语的，不过被偷了一次，后来又买了一个。磁带买了整整一大箱，仿佛一个狂热的摇滚迷。后来这些磁带不知道被妈妈整理房间扔到哪里去了，一起扔掉的还有他一大摞的小学日记，那时候他就像自己的女儿这么大，却坚持每天写日记。记录着那个时代的事情，吵架的邻居，学校的小事，吵架的家人，远村凶杀案的消息。后来高中的时候，因为不想被人发现，偷偷撕掉了一部分，并跑的远远的扔掉，仿佛是什么重要的文章。那个时候流行抄写诗集，抄写了满满几大本的泰戈尔。找不到了，肯定都找不到了。他未免觉得有点可惜，但是大人们哪里知道。只晓得给别人看满墙的奖状，觉得现在怪没有出息的。

　　小时候的梦想是出人头地。有一次过年的大雪天，坐在爸爸自行车的后座上去舅爷家，雪有20厘米厚的样子，脚踩上去就不见了，车轮总是打滑，一不小心就会摔倒，但是他脑子里想的只有考大学。舅爷家穷的只有一间茅屋，奶奶每年都特别安排去看看她不成器的亲弟弟，爸爸和叔叔都不愿意去，最后只好轮流着去，但是每次都是大清早过去，留下东西几分钟就回来，舅爷也是一脸开心的样子，说话掷地有声，声音有些尖细，总是穿着破旧的大衣，所有东西堆在床上，叼着烟袋。后来多年后听到他去世的消息，还是微微的有些印象，他的母亲跳河了，后来的他的孙子也死了，和阿布还是同学，见过一面，但是说不上有什么亲戚了，知道很多年后，提到这个表弟的英年早逝，他还是觉得有些可惜。他们都去了哪里，永远消失了。

　　他不能理解死亡，在奶奶去世了十五年后依然不能理解，奶奶是无条件爱他的人，应该是唯一的，她去世后，世界上再也没有这样的人，好像世界一下子空了。每次回家他都去奶奶的老屋去看看，寻找下生命中前二十年再也熟悉不过的地方，但是墙壁上挂着两个遗像。厚厚的蜘蛛网布满了各个角落，他用扫帚一伸过去，灰尘变纷纷扬扬地落下。地面因为长久无人踩踏，已经变得松软，完全不是小时候硬的发白的样子，遗像下面是一个长方形桌子，他小时候趴在那里，写了满满的一页“变”字。

　　“瞧这字歪歪扭扭的，你们怎么学会的？”奶奶总是笑着说，她不识字，缠着小脚，脸庞小巧二秀气，性格高傲，心灵手巧，每次做了晚饭就到屋后喊孩子们吃饭。

　　“唉，现在人啊，白面膜怎么能喂狗呢，吃馍还得夹菜。”爷爷总是笑着说。他比奶奶早去世五年。

　　车厢门打开了，他第一个下车，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突然停下，整个世界那么安静，只有一些微微的光线穿过站台的缝隙，他只看得到人头涌动，仿佛整个世界再也没有那么爱他的人。

　　光线拉长了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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