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
太平是谁?
我？
我的朋友？
笔下的人物？
忘了……
不想说的事，不想记起的人，都忘了……
忘了……
好！！！
真能忘了该多好……
神州广袤，蜀中西南，丘陵小城，千年古镇，茶马古道——阆州城，昔年蜀中科举的贡院如今早已成了旅游景点，名震天下的当阳桥头虎将张三爷也徒留一座无头坟茔。
阆州城不大，蜀中知晓的人不多，但在玄门颇有名气，无他——袁天罡李淳风的埋骨之地。
阆州城下辖一个名为思青的小镇，镇上一处桃源乡，乡里那一片百年老松林下，星落七户人家。
这七户人家两家是外来户，五家是一姓分家。太平生在这里却不住在这里，他住背后的山上，山上有间小庙，庙里住着太平和老头，老头是他师父，把他从山下捡回来的。
太平有名无姓，有爹不认，他不想认他爹，他爹更不想认他……
山上孤寂，太平贪玩了，偷懒了就飞一趟子跑到山下，找村里两老头聊天，当然也混碗饭吃。
要是婶子嘴碎数落他一句，他就借口撒尿，一溜烟再跑回山上，锅里总有温着的一海碗饭。
稀饭，酸菜加点盐，连咸菜也没一根。
炒菜的时候，师父常说有油有盐咋会不好吃嘛！是吧！徒弟。
当然了！太平尝着咸淡，两眼放光。
太平那时候的梦想长大了，吃稀饭不放盐，吃炒菜下饭！狠狠的奢侈一把！
每每想到这太平哈喇子就流下来了。
师父茹素，但常常买肉给太平吃，太平无聊了也会抓个虫子，捉个鸟什么烤了吃。
岁月如梭啊！师父的肉条切的越来越粗了，更撵不上太平了，打他也不疼了。
师父的故事也讲遍了。
没讨封成的蛇被气死了，人也病死了。
会说话的人熊，冒充外婆骗开独自在家的两兄弟，把熊毛说成蓑衣，吃了弟弟，被哥哥发现，最后骗上树吊死了……
喜欢和蛇玩的小孩，几岁就病死了，埋他路上被蛇拦路……
师父的故事永远有名有姓，可惜太平实在记不住这些人家，但是故事实在精彩，导致太平这些年夜里只敢尿在院墙根……
师父摔倒了，话都说不出来，镇上的老中医来了，摸了脉，半晌叹了一口气。
太平不知为什么要哭，但是眼眶一热，泪珠就非要往滚，闭上也关不住。
老中医走了，他儿子来接的人，太平洗把脸，把水往眼睛里灌，眼睛刺痛的血红。总算止住了泪。
他记得师父以前请老中医给他看完病，总是要出去送一送的。
“师父，我去送送人家。人家说你没事！你先休息，风大我把门给你关上”
清瘦的老人眨巴一下眼睛，太平知道这是老人同意的意思。
轻轻关上门，走到院外。
“叔，麻烦您们跑一趟，我送送你们”
“娃，男子汉大丈夫莫哭哈，你师父这是修行圆满了，人啊，都有这个时候的。”老者动容，满脸悲戚。
“叔，能不能想想办法，我死了也报答您”
“人啊，老了就这个样子，天老爷要收，阎王爷不让留”
……
太平将两人送到山脚，路过村子。炊烟袅袅，日落西山，太平失魂落魄的走在半米宽的田埂上。
太平遇上了“他”，“他”叫林伟，是太平的亲爹，两人碰了照面，林伟扛着锄头，往常太平会自觉的绕开。
三米的距离，两人双双停住，林伟恶狠狠瞪了太平一眼。
“让！”
太平充耳不闻，挑衅的迈出一步。
两米，一米，太平一言不发，十几年了第一次直面林伟的目光，一顿打吗？他不在乎了。
生死也不在乎了。
这些年他挨过很多打，只要遇上林伟，林伟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打。村里有人劝，但没人说不该，因为他是他老子，老子打儿子，打死了也活该，太平也从不还手，他心里也知道，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他”生他一条命，还给他就是了……太平常这样想。
太平有时候想自己为什么不是哪吒，能割去这一身骨肉还他，他若是哪吒绝不会再认“他”，天大地大自在潇洒。
太平一步步迈进，侧身闪过林伟，胸中的一块大石头，似乎轻飘飘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是，他没察觉到林伟充血的双眼。
嘭！一股刺痛像凿子从太阳穴要凿穿他的脑仁，他被掀翻倒地，眼睛开始灰蒙蒙。
林伟举着锄头把，一下一下砸在他的骨头上，痛吗？
似乎还好，就是有点困，但这痛意又疼的他不能真昏睡过去。
“狗东西！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打死你？当初镇上那丫头片子他爹打死了，席子一卷就扔了。你以为我不敢是不是？”
“怎么还不服？老子打死你，还不给你抵命㖏！”
太平听不清了，耳朵嗡嗡的，林伟的声音小了许多。
“别打了！你要把这娃打死啊？”村子里劳作的人陆续回来，有人瞧见了这一幕，出声的是外来户金莲，四十来岁。
“好好的怎么又打娃？”金莲说着就去扶太平。
“嫂，嫂子，你别管，养这东西有什么用，在老子面前装聋做哑！打死除了这个祸害！”林伟打的累了，杵着锄头，喘着粗气。
“养？你也没养的嘛!这娃不喊你又咋了？”
“那他也是我的种！打死了活该！你让开！”林伟有些恼羞成怒挥起锄头。围观的人越多，林伟莫名的窘迫，怒火更盛，都是这不开眼的东西。
“林伟，太平娃未必然是个野种嗦？你生下来就不认，天天把儿子当狗打？”围观的人起哄。
“让开!老子今天就要打死他，哪个都不要拦我！”林伟一听这话发了狂，金莲早被他男人拉开。
林伟大吼一声，众人看他动了真怒，慌乱退散开，锄头暴雨般落下。
太平像一个破布袋，被丢在田埂上。
“以后还敢不敢跟老子装聋作哑？”林伟喘着粗气质问，脱了外套，穿个背心，满头大汗。
“娃，跟你爹服个软吧！妈心疼你，他真要把你打死啊！”出声的是太平的妈，刘芳。
“别管我，我没爹”
“也没妈！”太平咬着牙，嘴角渗血。
这是他唯一的一句话，太平这些年从不求饶。
嘭！林伟一脚把太平踹出几米远，落在田里。这一下正正当当踹在胸口，太平觉得像被压在巨石下，气都呼不出来。
“这林伟家生的是个什么东西？不认爹妈简直该天打雷劈！”围观的人狠狠唾了口口水。
“乖儿子，你以后可别跟他学听到没？不孝敬爹妈就该这样被打死！”
“大家伙都别去拉林伟，就等他打死了算了”
人群叽叽喳喳，他们眼里要喷出火来，把太平架上活活烧死。
“格老子的，你今天是不是要把他打死！”人群外，一个精瘦的老头站起来。
声音不大，却有着莫名的压迫感，人群一下子被这声音压住，连村子里的狗都不敢吠出声。
老头，左手拎着个竹子做的水烟筒，说完这句话就一言不发站在那里平视林伟。
没人敢挡着这双眼睛，像一把刀，劈开一条路来，人争先恐后的躲开。
“三叔！”林伟轻轻唤了一声，脸色惨白，勉强挤出个鬼哭般的笑脸。
三叔，林广明，林伟的族叔。
“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要把他打死？”三叔的脸更黑了一分。
“叔！我，我教训他”
“听不懂人话？我问你是不是要把他打死？”三叔的火冒到嗓子眼。
“听您的……”林伟牙齿打颤。
“放你的狗屁！你要把他打死还听我的？我喊你打的？”
“我管不了他，请三叔帮忙管”林伟只想赶紧溜走。
“好！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你爹我我喊一声哥，他不在了，今天这个事我就来把这个公案了了”
“这么多年，你们两口子没养过这娃一天，没喂过这娃一口。”
“这娃，今年该满十五了嘛，当初下大雪的天，你们生下来就扔了，他师父雷公抱上山，喂成这半大小子。”
刘芳泪流满面出声打断：“三叔，您别这样说，我和林伟也有难处。”
“难处？好大个难处，就缺这一口吃穿？”
人群有些窃窃私语，对两人指指点点，刘芳急了：“当初怀上他，有个道士算命，说这娃是孤星命，克爹妈，我们也是没办法。”
“放屁！啥子道士？方圆几百里哪个道士敢给你家算命？”三叔恶狠狠怒呵，像头发怒的豹子。
“三叔！我们也是没办法！”刘伟双目充血欲言又止。
“看看你这样子，亏了你爹当年选了那块地！”这是林家的一则秘辛，当初林伟的爷死前，问林伟的爹，要财还是要儿子。
林伟的爹选了要儿子，依着林青鼎葬下，本来不抱希望，可后来竟真的老来得子，这才有了林伟……
林家的祖坟，有块大石碑文，记载的不过两百年，两百年前林家迁来这里。
林家已经几代人不识字了，林家的祖先，也只能记到林伟的爷林青鼎这一辈。
至于林青鼎，这个百年前的人，记忆里的他，素衣长衫，相貌端庄，有和乡下格格不入的书生儒雅气，是个十足的浪荡子，喜欢嫖，送上门的寡妇也不要，嗯，就嫖，嫖到死，嫖到他的儿子给人放牛，睡牲口棚也不闻不问，直到临终才从女人的床上回了自己儿子成家修的瓦房。
他的遗言就是给自己指了块下葬的地说能生儿子。
林伟姐弟七个，这一辈一共生了七个都是儿子，最小的就是太平。
“女儿多了想儿子，儿子多了还不要。怪物！”
“你今天把他打成这个样子，他死你去坐牢，他不死是天老爷不收，从今以后他不跟你的姓，和你一刀两断，将来他长大了要认祖归宗也不认你名下，死了不入你家的坟。”
“这！这不行三叔，他是我儿子……”
“儿子？锤子！”林广明胡须耸动，狠狠瞪了一眼。
“养狗都有碗剩饭还搭个棚子嘞”
“你不把他当畜牲都不如，雷公养他十几年，他将来给雷公送终天经地义！”
师父，太平的脑子昏沉沉的醒来，他怎么把师父忘了，怎能死在这，你怎么这么自私，太平！
除了周身的痛，他像失去对身体的操控被困在梦里，起来啊你这个家伙。
太平，一点一点，熟悉的鬼压床般的感觉，呵！爬起来。
啊！太平的嘶吼从梦里贯穿到现实，像悲鸣的野狗最后的嘶吼！
昏黄的夕阳，田野应和冷不丁吹来一阵冷风，吹的众人心里发毛，缩了缩脖子。
他爬了起来，晃晃悠悠的起身一瘸一跛。目光闪过叽叽喳喳的人群，不理会他们的错愣惊鄂。
“明爷，我走了，师父病了，我要回去。”太平由衷感谢这个老人，虽然从没和自己说过几句话。但是今天突然这样帮自己。不是他，他真就稀里糊涂被打死在这回不去山上了。
或许该给他磕个头，但是师父说了，人这个字是顶天立地的，不该给人磕头，只有奴字的膝盖才会软。
慈眉善目的雷公可以容忍他的顽皮捣蛋，唯有这件事郑重其事。
“跪了就不是我的徒弟。”
太平鞠了个躬，拉扯背上腹部无数的伤痛，胸口似乎藏了快石头，硬噎着。
不过这些伤痛似乎都无关痛痒了他的心从没有这样自由过。
“不行啊，三叔他生死都是我们林家的人。”林伟咬牙切实，死死盯着太平。
“那你就给我说个一二三四出来，他屁大个人，犯了好大的天条？你们这样子对他。”林广明吹胡子瞪眼。
吸了一口水烟袋，鼻孔里荡出两行烟。
“总之，这件事就是不行”林伟低头咬牙道。在村里三叔是最高的辈分，也是绝对的权威族老。
公然忤逆他，林伟也要背上没大没小的骂名，时时刻刻遭人戳脊梁骨。
“哼哼！林伟你长本事了，我看你是要无法无天了，文说你当我放屁，是不是要给你武斗？”林广明冷笑一声。
人群哗一趟散开，纷纷涌到林广明身后表明自己立场，村里的青壮年小伙分列两旁，双目圆瞪要把林伟活刮了。
林广明是谁？十里八村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十八给乡里当会计，十九岁带着几个村把那寡母孤儿坟的乱葬岗修成了唯一的小学，他是这穷乡僻壤的第一位教书先生，也是最后一位老师……
“林伟，三叔当年可是教你识文断字的，你怎么敢这样跟三叔说话！快给三叔赔礼道歉。”
年长的婶子躲在人群后齐齐出声。
“三叔，别的事我都可以听您的，除了这件事，侄儿做不得主。要等我们家里商量。”
“狗屁，你家就你一个儿子，你那几个姐姐管得了你？”人群中林大军起哄。
他是村长的儿子，四十年纪是金莲的男人。
“难得我这弟弟不拿姐姐当外人，我怎么就管不得这事了？”一阵破风箱般的声音传来，一个穿金戴银的老婆子，健步如飞，三两步赶到人群中来。
林玉珠，百十里地有名的神婆子，家里有个久病在床的人，拖来拖去，少不得要请她来看一趟。
正是林伟的亲大姐，林伟父母过世后，她一辈子没嫁人，自此离家三年。回来就开始给人看病驱邪。开始有人不信，但是真有几个卧病在床的请了她突然就能下地了，一下十里八乡传开。登门的人络绎不绝，她反而行踪飘忽不定，难得一见了。
“三叔，我这辈子没跨别家火盆（没嫁人），我这弟弟又肯认我，您说我够不够格？能不能管这事？”林玉珠不卑不亢，其实她年纪还大三叔一岁，辈分确是实打实矮了一辈。
林广明吸了口水烟袋，半响才吐出，眼浓的遮住他的山羊胡。
“你要管可以”
“但要把他当个人！”林广明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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