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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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试读：

　　大明宣德年间，苏州有一富商，名叫荣与易。

　　荣家祖上本是前朝皇亲，荣与易的爷爷是元末浙东宣抚使，大明立国以后被封为礼部侍郎；荣与易的父亲因文采被太祖皇帝看中，被选为东宫伴读，加翰林院侍讲、太子洗马，建文皇帝登基后做到锦衣卫指挥使，可谓风光一时。

　　建文四年，燕王攻入南京，整个京城乱成一片，建文帝在大火里携传国玉玺悄然消失。成祖登基，荣家的荣光也戛然而止，荣与易的父亲辞了官，回到苏州做起绸缎生意。苏州居天下水陆要冲，交通便利，信息灵通，苏绣天下闻名。荣家卖的总能是时下最新的样子。最初只在苏州一角做生意，后来迅速把分号开到嘉兴淮扬，江南一代都有分号。十来年下来，攒下了良田千顷，大小店铺几十家。仅苏州城内就开着三家生丝绸缎铺，两家药材店，一家文房四宝店，成了吴中鼎鼎有名的富贵人家。

　　荣家从荣与易的父亲辞官还乡，回到这云上城。此后一直在此经营，到荣与易算是第二代，家中有房屋百间，万贯家财，住着临街九间到底七进的房子，家中挂着御赐的匾额，奴婢小厮、家畜骡马不计其数，府台道台都和他家来往，谁见了都要客客气气的叫一声荣老爷。是整个云安县城门头最高的人家。

　　荣家代代显赫，却始终人丁单薄。荣与易的爷爷是前朝国舅，娶了三房小妾，生了七个女儿，就只有最后娶的四夫人生了一个儿子。荣与易的父亲随先帝进京受封，母亲是诰命夫人，也只有他一个儿子。荣与易二十岁娶亲，娶的是一位荣家旧时同僚的女儿，荣夫人娘家姓杨，兄妹二人，荣夫人的兄长在京里现做着太常博士。父亲原是内侍副都知，当年一眼相中了荣与易，与荣与易的父亲多年一殿为臣，是多年的老交情，情谊深厚。荣夫人过门后夫妻多年恩爱，俩家巴望着，却始终没有个孩子。

　　苏州城西胥门外有一书生，姓颜名子衿。

　　苏州城有八门，东有娄门葑门匠门齐门；西有阊门胥门齐门盘门。西城比东城富庶，西城之中，又以阊门为首，是富贵中的富贵。胥门次之，盘门最冷清。

　　这颜子衿本是吴县内衙一个库卒的儿子，从小父母双亡，衙门怜惜他年幼，就将他仍留在县里学堂读书。平日生活，全靠着替别人抄抄书，跑跑腿，同学朋友零零碎碎周济勉强补贴生活。

　　颜子衿一心要考个功名，头悬梁锥刺股用功，偏偏科举运又不好。从十七岁第一次参加科考，连考了三科，都像石沉大海，考过后就再无消息。眼看从一个青葱少年直考得脑袋瓜子都皱纹一条条，还是个老童生。比他晚考的都中了举，中了进士，在四川放了道台，报喜的快马一路奔过去，一路上经过的地方都围得水泄不通，人们扒在路边看着马蹄远去扬起的尘土，羡慕地张大了嘴巴，只恨不能化身成给进士老爷报喜的马蹄下的那一粒尘土。

　　进士老爷是颜子衿同一年的童生，勉强算是同窗。进士老爷谢客，颜子衿花五文钱买了一包果子，提着去道贺。进士老爷家门口点了十八台连唱三天的戏，看热闹的人挨人人挤人，仿佛忽然起了一个空前盛大的聚会，除了人还是人。颜子衿好不容易挤到门口，忽然人群一阵骚动，人挤人里让开一条缝，一顶大轿一直抬到门口，就在颜子衿脚下响起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响，迎客先生拉着长腔喊道：“知县大人来贺喜了”，颜子衿赶紧站住脚；知县大人进去不久，又是一阵骚动，一阵噼里啪啦鞭炮响，县丞大人来了；主簿来了、城里季老爷来了，王员外来了……附近有头有脸的人物开会似的，前赴后继，把进士老爷家的门槛都踩低了三寸。街头的乞丐说起来那都脸上放光，拿腔拿调，深深地觉得自己有眼光，居然在进士老爷家附近要饭，简直与有荣焉。

　　颜子衿直等到太阳西斜，还没有进去。这时进士老爷出来施粥，每人有一碗粥三文钱，街坊邻居十里八乡的都拼了命的往里挤。颜子衿好不容易挤到进士老爷跟前，被进士老爷的从人拦下来，自报身份后，进士老爷才恍然大悟，客气地问道：“现在是什么功名？恩师是哪一位？”

　　颜子衿嗫嚅了半天，正尴尬，人群又是一阵拥挤，一个浓眉大眼的大汉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一顶软轿，一直抬到进士老爷门口，骑马的大汉走上前拿出一锭银子塞到接客手里，说道：

　　“城东荣氏布行荣老爷，特来给进士老爷道贺。”

　　“诶呦，快快，里面请。”

　　进士老爷说着把手中的粥往颜子衿手中一塞，转身就走，一边还回头吩咐：“给颜兄多拿几文钱！”

　　一边快步走了过去，那荣老爷也从轿子中走下来，进士老爷热情地挽着荣老爷的手就往里走。那荣老爷三十多岁，清瘦修长，斯斯文文，一副儒生模样，只是瘦。荣老爷和进士老爷往上走了两步，走到垂带踏垛的半截上，忽然停住脚，跟进士老爷说着话，转过头来往人群里扫了一眼，恰好颜子衿正仰头看过去，顿时热血沸腾，面红耳赤，感觉那眼光穿过人群正是看着自己。转过身，没头没脑的从人群里往外开始挤，手里的粥撒了都没有顾得上。

　　颜子衿自己这回落榜，其实心里已经很平静了，只是看着别人的光彩荣耀，更下定决心要考到底，考到老也要争取享受一回这种众星捧月人人羡慕的感觉。

　　从此以后，颜子衿更加发奋读书，但是，米缸里的米也越来越少，实在是难以撑得起这份决心。这天，颜子衿读着书，忽然肚子咕噜噜一阵响。颜子衿自己正一正心，决定效仿孔圣人三月不知肉味，以专心读书的意志克服饥饿。不想越克服越饿的感觉越明显，肚子里没东西，心里发慌，脑子一个也看不进去，总想找个吃的东西啃两口垫吧垫吧。起来看看米缸，又看见底了。颜子衿放下书，摸着肚皮叹一口气。自嘲的自言自语道：“肚兄，饥乎哉？饥乎也。”

　　这话恰巧被进门的县学柳教谕听见，哈哈笑道：“子衿兄真是幽默。”。颜子衿回头一看，连忙往里相让，寒喧三五句，柳教谕四下里打量一下颜子衿的草屋，感叹道：“子衿兄果然清贫，怪不得这样调侃自己。”，一句话说的颜子衿只有唯唯诺诺说：“哪里，哪里。”，俩人又说了一些“君子忧道不忧贫”的话，说起上一榜中榜的进士老爷的风光，柳教谕羡慕地说道：“不光钱知县，荣记布行的荣老爷都亲自去了。”

　　说着又感叹起街头流传的荣家的八卦私事，“可惜了，这样的人家居然无后了。”柳教谕感叹道，

　　“那也难说，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这荣老爷人只是中年，又只娶一个，怎么肯就这样闹的无儿无女，偌大的家业无人继承。”

　　“这子衿兄就有所不知了，听说荣家从前在京里得罪了人，被人在饭食中下了一种从宫里传出来的药，这种药是一种慢性药，无色无味，但长期食用就会让人体质变弱，生不出孩子。”柳教谕说着忽然一顿话头一转说道：“不知子衿兄婚配怎么样了？”

　　“说出来教教谕笑话，我自己一个人过活尚且朝不饱夕的，你看这草屋，夏天跟蒸笼似的，冬天又四面透风刺骨的冷，谁家女儿肯许给我？”

　　“不妨不妨”只见柳教谕微笑着摆摆手，说道：“如今我这里就有一门亲事，家里是个女儿，要招个上门女婿，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但是也足够温饱；怎么样？既不要你金，也不要你银，只要你答应，我这就去替老兄跑一趟。”

　　“不知道是哪家的女儿？”

　　“豆腐店李老板的女儿。”

　　这豆腐店离颜子衿只有三条街，李老板的女儿是嫁过的，上一个女婿进门不到三年就死了。人们都流传，李老板家磨豆腐拉磨不用驴，用女婿。这柳学谕一说豆腐店，颜子衿不禁一激灵头皮一麻，浑身发寒，这哪是做女婿，这分明是去做没工钱的苦力啊！于是仰起头果断拒绝：“教谕也太小看颜某了！五柳先生有云：大丈夫岂能为五斗米折腰！颜子衿虽然区区一介书生，但是这一点富贵不淫的骨气还是有的！”

　　柳教谕也不生气，只是淡淡一笑，站起身来双手抱拳，说道：“那倒是小弟多事了，多有打扰，告辞告辞。”说完转身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忽然站住：“我听说李老板积劳成疾，最近几年身体每况愈下，恐怕时日无多。可怜这李小姐，一个女子如何操持的起来，眼下李老板还能帮衬一把，一旦李老板撒手西去，大小也是一片产业，可惜无人继承，可惜可惜。”，柳教谕边说边摇头，好像李老板的豆腐店真的已经落入他人之手，然后叹着气迈着方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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