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北燕山山脉处的一个小村子里，一户人家正在吃着饭唠着家常。
“今年这个大旱天，不养活人喽。”一个中年男人用那满是黄茧的手，拿着一块干巴巴的，不知放了多久的野菜馍馍说道。
男人叫张德顺，是这个村子里的一户再普通不过的人家。可能唯一的区别就是家里多了一些自己去十几里外荒地上挖出的野菜制作成的菜馍馍。
“人得活，日子得过。棒子地里那些棒子看着活不了就闸了吧？不然黄了就没法吃了。”一个瘦弱的中年妇人口里嚼着菜馍馍说道。这是张德顺的妻子，叫刘招娣。
今年的黄土地不养人。大旱天将那炙热的风吹向了这里，将欣荣吹走，将枯败吹来。
“张大哥~~张大哥~~，快去看看！李家老当家不行了！”一个声音老远飘来，正吃着东西的张德顺两口子连忙把菜饽饽收好，出门迎了上去。
“怎么了？三子？”张德顺问到。传话的人叫王大海，家中排行老三，大家都管他叫王三子。
“老李家当家的不行了，看着要咽气儿，快去看看吧，我先去叫刘二他们。”
王三子所说的刘二都他们一起玩到大的发小。张德顺听了连忙告诉媳妇：“你先在家呆在这，我去看看。”
说罢，动身朝老李家跑去。南关村长姓李，他们家当家的就是村长他爹。
一到村长家，里里外外都是忙活的人，他到场一问得知，老当家已经咽气儿了。大家都在忙着给当家的送行。有端茶送水照顾客人的，有披麻戴孝号啕大哭的，有抽着旱烟忙里忙外的。
渐渐的，张德顺也成为忙忙活活的一员。
村子里，北边来了一个人，蓬头垢面，衣服破烂。人人见了都吓得跑回了屋把门闩上，好似看见了瘟神。不是害怕这个人，而是害怕这个人胯下骑着的白额吊睛大老虎。
这位骑着老虎，浩浩荡荡的向李家走去。
一进李家门，周围人瞬间惊吓大叫，乱作一团，直到老虎身上那个人从虎背上下来，取下腰间的的葫芦将老虎收了进去，周围才安静下来，因为已经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李村长率先发话：“不知哪路神仙光临我家，如有怠慢还请恕罪。”老当家之前是秀才，这李村长肚子里还是有二两墨水的。
“我是李淳罡的故交，他死了我得过来看一眼。”那位大大咧咧的说道。这个地方最忌讳的就是“死”字，一般人去世了都成为“老掉了”或者“没了”。在葬礼上谈论这个字显然是不合礼数的。
村长心里不满，但是没表现出来。“顺子，倒水！”李村长笑脸相迎，连忙招呼张德顺给沏茶倒水。
张德顺刚沏好一壶茶，端了过来，那位便说道：“十年，你们搬走吧，这个地方大旱得十年。十年之后还有两年的瘟病。这地方待不了人了。”
说罢那人跛着脚一步一步向外走去。不一会儿遍没了踪影。众人满脸莫名其妙，葬礼上来了没礼数也就罢了，还咒我们大旱瘟病。众人若不是看到他刚刚收了一只大老虎，早就上前理论一番。
大旱果然来了。开始，人们从几十里外的大河引过一条溪流，当水井干枯的时候，河水也断掉了。土地上几乎什么草也不长。只有那几棵大树在苦苦的为人们撑起了一片阴凉。
后来，开始出现大荒年。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人们从山上扒开树皮，带回家分给家里大小。他们如同除草机器一样，将每一寸的土地挖铲干净，一旦有嫩芽或荒草，他们便乐的像个孩子。慢慢的，地也荒了，寸草不生，树也枯了，被人们拿回家，要么锯成末吃了，要么当柴火烧了。
再后来，他们便开始逃荒。他们一路向县城奔去，走了百里，死伤过半。饿得急了，他们开始吃人。到了县城他们才发现，县城也已经空了。
这年春天，忽然一阵云霓飘过，转而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水灌满了河道，灌满了湖泊，灌满了每个人的心。
“老天终于开眼了！”
“龙王开恩！”
“下雨了！”
人们在雨中号啕大哭，没人知道他们在哭什么。可能是久旱逢甘露的喜悦，可能是对天地馈赠的感恩，也可能是亲口吃掉亲人的愧疚与悲伤。
“媳妇儿，我们回去吧。”张德顺侥幸的在这场浩劫中活了下来，但是一条腿瘸了。因为他仅存的一点人性告诉他不能杀人吃肉。他把自己的左腿小腿剖开取肉，才侥幸度过了这场饥荒。
张德顺和媳妇回到了曾经的住所。那里荒草丛生并且张满了蘑菇。那条人工引过来的小渠已经变成小河。水冲散了那被翻的软趴趴的土地，也冲散了那枯败与荒芜。在张德顺家后方的荒地里，水积累出一个小湖泊。
许多人都跟着张德顺回到了故土，将泪水挥洒在大地。
度过了旱灾，又有人担心起来那两年的瘟病何时到来。
许多年过去了，他们的生活逐渐变好。张德顺日渐衰老，他的儿子张福远挑起了一个家的大梁。他家后边的水塘被改成了鱼塘，这一年他去县城里搞了几百条鲤鱼苗放了进去。年底趁着大家买年货狠狠地赚了一笔。
第二年便把自家的老院子改成了小洋楼。可是好景不长，这天夜里鱼塘便拴着的大黄狗不知怎的突然猛叫，把张德顺一家子都吵醒了。张福远提着手电筒前去查看，渔塘似乎没什么动静，只有一直对着空气狂吠的大黄狗。张福远上前去摸了摸大黄狗，安抚他的情绪，可大黄狗依然死死地盯着那虚无的空气，眼神里充满敌意。
张福远看着没啥事情，便回去睡觉了。第二天，张福远的媳妇急忙把张福远晃醒，哭的梨花带雨：“你快去鱼塘看看！出事儿了！”
张福远一下惊醒了过来，连忙向鱼塘奔去。
只见鱼塘水面上，大大小小飘满了死鱼。
张福远身子一软，跪在了地上。他努力的回想着昨晚的异样，可再怎么回想都无济于事。
那个年代，监控没有普及，只有起安保作用的看门狗。他们一家仔细盘查了周围，没有一点蛛丝马迹。
鱼死光了，代表着他们一年的收入没有了，这一年的吃喝用度全部无影无踪。张福远将鱼全部打捞出来，果不其然，一条活鱼也没有，所有的鱼全部腮部发黑，死的不能再死。
张福远挖了个大坑把鱼全部堆放到坑里便心痛离去，开始想下一步生计。
白天气温高，那些鱼开始发烂发臭，引来不少乌鸦之类的腐食动物。村子里的野猫家猫也寻味道过来，都饱餐了一顿。
不久，那些猫开始蔫头耷拉脑，无精打采。
一个小孩看见了，连忙将猫抱起，摸了摸猫的头。“咪咪，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妈妈说亲一口不舒服就好了。”说罢小孩亲了一口那只猫，“这个给你吃。”小孩从口袋里掏出了半块馒头喂给了小猫，小猫嗅了嗅便转过头去。
小孩见小猫不吃，便又收了起来。
不过两天，那小孩一家开始发烧，怎么也退不下去，进而这疾病开始在整个村子蔓延。
“去城里找大夫吧。”仅剩的几位没有染病的人商量道。
“城里的大夫也不一定能来咱们村里。这病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说道。
“那也不能看着人一只病着啊，诊所已经满了，他们连输液的地方都没有。”旁边的人辩道。
“去试试吧，我记得城里有一个霍大夫，他瞧病都说好。”
“我收拾收拾，我过去吧，霍大夫家在哪？”张福远是其中之一，他开口道。
“城子里下坡，有一家中药店，他就在那里当坐堂医生。”
一位张福远收拾好行囊，开始向城里进发。张福远离开的这几天里，村中人开始出现伤亡。一开还是发热咳嗽，到后面就开始喘不上气，直到被活活憋死。老人伤亡比例是最高的。在死亡面前，大家都人心惶惶。
“两年瘟疫来了，咳咳。”一个老人喃喃道。
这天，住在城里的霍云明霍大夫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一个小孩子拿着草药在玩耍，他走上前去，那个小孩便拿出一味问他：“这是什么？”
霍云明看了看，回答道：“这是生地黄。”
“哈哈哈，你知道啊？那这个呢？”小孩童嬉笑一声，转而又拿出一味问到。
那味药白白的，霍大夫上前看了看：“这是白矾？还是石膏？”那孩童搓了搓，霍大夫随即达到：“这是石膏。”
“还难不住你”小孩玩趣道。
“专业对口。”霍大夫玩笑道。
“这些你都认识？”小孩侧开身子，将那些药都拿了出来。
“黄连、黄芩、丹皮、栀子、甘草、竹叶、玄参、犀角、连翘、芍药、知母、桔梗。”霍大夫一一达到。
“呦呵，还不错。”那孩童好似挺高兴，笑嘻嘻的说道。
“清瘟败毒地连芩，丹膏栀草竹玄参，犀角翘芍知桔梗，泻火解毒亦滋阴。这是清瘟败毒饮。你考我？”霍大夫随口说了一段汤头歌诀，这些东西已经在他的记忆中根深蒂固了。
“加上这个，就更好了，但是得要新鲜的。”说罢小孩拿出了一株绿油油的植物。霍大夫一时间竟认不出来。他对干草药可谓说是了如指掌，可这新鲜的和干草药饮片还是大不相同的。
“这是？蓝叶？”霍大夫喏喏问道。
“哈哈哈哈哈哈。”那个小孩笑完，便跳起来，一脚将霍大夫蹬翻在地。
霍大夫此时激灵一下便从梦中惊醒。此刻东方吐白，一朵云从远方飘来，那晨光便映透了半边天。
“霍大夫在家吗？”此刻门外传来敲门声。
“来了！”霍云明喊了一声，穿上衣服整理了一下，便开门。
门刚闪了个缝，便从缝隙里钻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人，给霍云明吓了一跳。只见那人径直上前跪了下来：“霍大夫，您可要救命啊。”
霍云明连忙将人扶起：“怎么回事？你放心人肯定尽我所能的救。”
“我们村子遭瘟了······”那人正是张福远，张福远把事情交代了一番，说的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霍云明听了个大概，便收拾好药箱，和老婆孩子交代了一声，随张福远赶去。
回到村子里，那许多人便涌了上来，让霍大夫看病。霍云明扫了一眼便拿出药匣，将备好的草药拿了出来。拿的正是那清瘟败毒饮。“大家稍安勿躁，有病的在家待着，没病的拿着镰刀随我上山。”
人群中只有张福远跑回了家中，擦了一把脸，那两把镰刀奔了出去。
霍大夫也爽快，拿着镰刀便从山野见寻找了起来。“就是这个，给你一株，看见就砍下来。”
“好”张福远答应一声，两人左右分工忙了起来。
六月的山林中不光有炎热的暑气，还有许多蛇虫鼠蚁。他们干了一会儿便满头大汗，汗液的味道吸引了许多饥渴难耐的蚊子与毒虫。下山时，身上没有一处好地方。
草药备好，村子里面开始传出一阵阵熬药散发出的药香。那些人喝了草药，身上的症状开始缓解。药香似乎有了灵力，不仅驱走了瘟疫，而且抚慰了每一位病者的心。
霍云明便是我的爷爷。
爷爷治好了村子中的瘟疫，许多人都来送锦旗。那时候我爸爸刚上小学，但是爷爷的名声已经开始在学校内传开。大家看到都说那是霍神医的儿子。
我爷爷奶奶去世的早，大概是我爸爸大学毕业后。那时候我爸爸正忙着找工作，噩耗像是一股汹涌的洪水一般滚滚而来。
爷爷走的很安详，那早奶奶正在做饭，忽然爷爷拉着奶奶的说道：“翠兰啊，我要不行了。”
“不行就躺会儿去。”奶奶还没注意到爷爷的异常，随口说道。
“我要去了，你别太伤心，儿子毕业了，就找个生计。”爷爷开口说道。
奶奶一愣，连忙看向爷爷：“呸呸呸，瞎说什么呢？还没出正月呢。”
可是爷爷脸色越来越差，当即就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我要不行了，没看到小光成婚，还挺遗憾的。小光成婚先告诉我，我回来看看。”说罢爷爷头一歪，咽了气。奶奶连忙上去看了看爷爷。随即一愣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哭声震动了周围邻居，大家连忙过来查看。
“翠兰，大早晨哭什么呢？怎么回事儿啊？”最先进来的是隔壁王大妈。
“呜呜呜~云~明呜呜~没了！”奶奶一边哭，一边说道。
“什么？”王大妈震惊，连忙过去查看，人已经凉了。
“翠兰别着急，有你王姨呢，说说这是怎么回事？”王大妈问到。
“呜呜~今天~早晨呜呜~起来，他说他做了一个梦呜呜~，梦见有个人要过来呜呜~拿他的命。他说这是该着的呜呜~”奶奶边哭边说。
王大妈也哽咽道：“好人怎么命不长啊，霍先生这是去享福去了，咱们该安置的安置，我给你去纸匠铺棺材铺订活，你挨个打电话通知吧。”
远亲不如近邻，周围这件事情传开了，大家都纷纷来帮忙。药店门口，两联楹联前搭起了灵棚。楹联上赫赫写着“喜有金丹药黄杨木架落灰尘，更看人世间却无疾病花正深。”这楹联是爷爷提的，他没上过学，紧随郎中学习医理药理，后来开了药铺治病开药。药材价格亲民，治病有效，镇上许多病都是爷爷治好的。
人们纷纷来祭奠，张福远领着全村老少来给爷爷送行。爸爸身披粗麻头戴孝，扛着灵帆走在前，后面浩浩荡荡跟着送行的人。爸爸至今也不理解爷爷是怎么去世的，听到爷爷去世时他没有掉一滴泪，似乎不相信这是真实的。直到人们将爷爷安葬，大家展开席宴，爸爸也是愣愣的招呼客人。
就这也过了许多日，当收拾爷爷遗物时，爸爸看到了爷爷每天拨打的算盘，开始落下了泪珠。他想到小时候爷爷每天打着算盘让他背汤头歌诀，爸爸不愿意背，爷爷就用算盘拍他的屁股说：“不乐意背也得背，就算以后不当郎中，自己有病也能治。”随后爷爷和蔼的说：“记住了，饭要自己做，病要自己医，等以后我们不在了，你能自给自足，我们也就放心喽~”
几年后，爸爸领着新娘走到了爷爷牌位前，点了香说道：“爸，我要结婚了，这是我的爱人，她叫林晓娟，平时我们都叫她娟儿。娟儿，叫爸。”
林晓娟便是我的母亲。
母亲答了一声，连忙说道：“爸，我和天光来看您来了。”
周围刮起了一阵阵旋风，旋风扫过堂前，将尘土和落叶刮走。爸爸先是惊讶了一番，随后连忙说道：“来，咱给爸磕个头。”
二人对着牌位磕下了头，奶奶掉着眼泪在一旁喃喃道：“云明啊，儿子大了，要成家了，你看到了吧。”
不出两年，我便降生了。那天妈妈挺着大肚子上街买菜，忽然一阵刺痛，连忙叫人进了医院产房。爸爸正在单位上班，听到这个消息紧赶慢赶的请假去了医院。
产房门外，爸爸在焦急的等着，天空中几团云朵随风而来，几朵云越聚越大，转而一道惊雷横空劈起，天空中下起了蒙蒙小雨。
爸爸抽着烟，在产房门口走来走去，忽然一股极其浓烈的腥味，带着泥土的味道进入他的鼻孔。他被这股味道熏的够呛，连忙开窗，向外边透风。豆大的雨滴骤然倾泻而下，天空中火光霹雳，那闪电一会儿似茂密的树枝，一会儿似蜿蜒的龙爪。
“是个男孩，母子平安，恭喜你当爸爸了。”护士推门出来说道，产房内传来一阵阵草药香味儿。
父亲如释重负，转身丢掉烟头吐了口浊气。我便如此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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