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漫漫无尽怎么也看不穿的浓雾，表面散发着温和光芒，里面偶尔传来窸窣声和鸟鸣虫语，仿佛下一秒就会有野兽从雾里窜出。
一群穿着白袍的人正沿着奥恩古道去往旧占星台遗址，体形上看以孩童居多，三三两两的大人穿插在队伍里防止有人走失，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彼此间只能听到呼吸和脚步声。
那是一只小臂粗的过山峰，浑身黑鳞夹着黄白色横纹，粗看约三尺有余，扭动身体匍匐脑袋无声无息地贴着烂泥在白雾中穿行，它感觉到前方有很多人，贪婪的蛇信子从口中吐出。
白雾遇见人群像是黄油粘上热刀般消融，等人群离开才流向原来的空间。
从落叶中钻出，小蛇来到石板路上，可它依旧在白雾里，不仅没有靠近目标，反而拉开了一段距离，它摆着上半身继续朝目标赶去，直到放弃。
路边杂草丛生，树枝遮蔽上方，落叶堆积有一人高，脚下的青石板路新旧掺半，显然是不久前才刚修整过。
希德林感觉自己的左侧衣角被拉扯，微微转动脑袋用余光看到一双湖蓝色眼睛在白色兜帽下朝自己瞥来。
他看到莎菈的脸上流着许多汗，脸色异样红润，嘴唇发抖，身形摇晃，一看就是副快要昏过去的样子。
“已经，不行，吗？”希德林无声默念，从领口掏出挂在脖子上的流光砂片，上面的光芒已经从微光变成强光且亮度在不断提高，这意味着他们已经走了三四个小时了。
人群里希德林缓缓举手，一名高大的年轻人走到他面前朝男孩所指的女孩看去，明白事态后年轻人蹲下来将女孩背在身上，然后回到队伍原位。
莎菈在离开前狠狠瞪了男孩一眼，但是希德林完全不介意。
罗莫村今年只有两位八岁的孩童参加仪式，一个是村长的女儿，另一个是农夫的儿子，若不是父亲提前交代，他才懒得理这个平日里欺负自己的女孩。
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队伍里的大人许多都是年轻人，他们的白袍胸口位置用黑线绣着一个倒三角和两个与三角两边交错的小圆，几乎一半的年轻人身上都背着孩童，对于他们而言，未参与仪式的孩子比他们的性命还重要。
流光砂片的光芒达到了最强，这时一群人终于走出了森林，与树木一同消失的还有看得眼烦的白雾。
“好，好大！”
走出白雾后，希德林被眼前的景色震惊，不禁发出了感叹，等他下意识噤声时才发现人群里都在谈论，而大人们并没有阻止。
这是男孩离开村子以后遇见的第三个未被白雾覆盖的地方，虽然天空依旧是白茫茫一片。
一个难以想象的巨坑暴露在众人面前，中心有一堆黑色的巨石堆积，目测有七八层楼房深，边缘无限延伸似乎望不到尽头。
巨坑被开拓了一圈圈的环形坑道，每隔百米就有一个岩洞，越到下方洞的数量越是密集。
“这个坑，在保护……”希德林站在峭壁边自言自语，他以为这个地方就是此行的目的地。
“是镇压。”
一个声音纠正了男孩的观点，背着女孩的年轻人从后方靠近，兜帽下露出帅气的脸庞，金色卷发与莎拉的发色一致，淡金色的眼瞳饶有兴致地盯着男孩。
“镇压？什么？”
希德林转过头看到莎菈正酣睡在年轻人背上，她的脚踝处有明显的红肿，估计是强忍着痛楚走了一段距离。
“等会你就知道了。”男人走到巨坑边缘，享受着熟悉的阴风。
“真想，推下去。”最讨厌话不说全的人了，希德林咬牙嘀咕着，双手向前虚推，却被年轻人转身塞了一张纸板到手里，外加一只笔，纸最上面小字写着“至高塔第七兵团天星城部队一零七五分支”。
上面整整齐齐写着此次队伍里大部分孩童的名字，他在末尾整齐写下自己的名字。
“希德林·奥帝维克。”
金发男子单手接回纸板把名字念出声，注视着男孩略加思索一阵又问：“风赫·奥帝维克先生，是你什么人？”
“一位农夫，以前曾经当过护卫，他的父亲。”莎菈无视男孩的冷眼率先回答，把被风吹掉的兜帽拉回，她正好被寒风吹醒。
年轻人等待男孩的回答，希德林板着脸点头算是勉强认同了女孩的话语。
“你认识？”希德林疑惑问道，父亲从未提到过教派里有他认识的人物。
“从未见过。”金发男摇头否认，“不过，我曾经与艾瑞儿·卡兰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她是一位善良的女士，她与我提到过你的父亲。”
“可是，母亲从未向我提起过你。”希德林细细打量男人的模样，面部轮廓硬朗，鼻梁如鹰勾般挺立，皮肤白皙似纸。
“那时，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卡兰小姐帮助过很多人，也许对她而言这并不是什么需要谈论的小事情，虽然对我来说很重要。”
“……好吧。”
希德林点头算是相信了男人的话，具体的事宜可以回去询问母亲。
“那么，名字？”他向男人询问。
“等你参加仪式再说吧。”金发男子把纸板递给女孩拿着，走到人群里继续向未签名的孩子完成他的任务。
“嘁。”希德林嗤笑一声，这家伙真的挺欠揍的，莫名其妙来搭话，又不回答就离开。
等男人把所有孩童的名字都登记在册后，队伍又开始聚拢出发。
沿着坑外走了很久，连流光砂片的光芒都暗淡了一些，希德林意识到队伍的目的地并不是巨坑下面，反而在往高处进发。
回首望去已经找不到来时的入口，众人来到了一处山丘之上，面前是一座巨大的高塔。
塔外一圈断壁残垣，古朴的城墙被爬山虎和杂草占据，连接着巨坑的高墙仿佛被某种力量扭断，到处散落着长满青苔的石块。
走到塔下，一位身穿红袍披着红色法袍的老者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他的衣服上同样绣着倒三角和小圆图案，不过换成了银线。
那名金发男子走到老人跟前，恭谨地弯下腰双手托着纸板呈给他，待黑袍老者拿去才直起身子回到人群。
“嗯，很好。”老人看到纸板上的名单后舒展了眉头的皱纹。
“诸位年轻同胞，吾乃瓦沙克大人麾下首席祭司科洛松·埃斯比特，由衷欢迎各位参加此次仪式。”
宛若松树皮一样皲裂又结块的方形面庞随着话语变形抖动，他猛然张开双手向众人微微鞠躬。
“为魔神献上灵魂！”
老者的话语铿锵有力，几十号人连忙学着身边的大人向祭司大人鞠躬，同时高喊：“为魔神献上灵魂！”
“很好。”
埃斯比特收回手拿着纸板满意地扫视众人，随后发话：“柯伦，带他们进去，其余信徒回到洞窟内。”
“谨遵教诲。”信徒们齐声回应。
完成了护送任务的信徒们一起离开，往深坑方向走去，不出意外那些岩洞就是他们的栖身之所。
被叫做柯伦的男人正是那位金发男子，此时他领着所有人走进高塔，而祭司大人停留在了原地。
在所有人离开后，一个强壮的男人牵着一匹苍白色战马悄无声息地来到科洛松身前，身披白色披风，身后有一根毒蛇长尾摆动，好像他原来就在那里。
“【白马】大人。”祭司朝男人深深行鞠躬礼，七十二魔神同气连枝，他同样爱慕着其他魔神。
“把兵册给我。”声音十分灵动，带着些许缥缈，还有战马低沉的气息。
“遵从您的命令。”
埃斯比特连忙将纸板呈上，随着手上一松，他试探性抬起头，眼前已经空无一物，可纸板的消失证明了曾有人来过。
高塔没有门，墙上被破开了一道十余米宽高的洞充当入口，螺旋型木梯沿着墙体由下至上回旋。
“接下来，我会讲解仪式中需要注意的地方，即便你们已经从父辈朋友那得知。”金发男子缓缓走上楼梯，每走过一层便宣读一项。
“其一，不可妄语，仪式之存在，皆为真理，是以默声以眼观耳感。”
这座高塔年代十分久远，却保存得很好，塔内每块石壁上都刻有不同星图，男孩只在父母的话语中听过星空，却从未看见，此时他看着星图，仿佛亲眼看到了璀璨的群星。
“其二，不可反抗，既是神选，也是洗礼，以灵魂感受方得领悟。”
脚下的木梯传来微弱的“吱押”声，莎菈在他旁边走得很慢，虽然楼梯有些响动，却能承载几十人丝毫不晃。
“其三，不可畏惧……”
“其四，不可设防……”
……
“其七，不可留存，当仪式结束，无论成功，众人退散。”
当声音回荡在塔内，众人终于陆陆续续登上了塔顶，希德林脚踩在暗灰色石板上第一眼就被放置在祭台正中的神秘物件吸引。
“那是？”他好奇低语。
一个斑驳的黄铜瓮摆在台上，上面是个球体，下面连接着扁平支架，球体两侧各有扭曲勾绕的把手，其上方还有一个银白光泽的圆盖，盖上刻着繁密的细小花纹。
“那么，仪式就尽快开始吧，把人带到台前。”
随着声音落下，一道道火光从墙角腾起，希德林此时才发现墙壁边上每隔四五米就有一个穿着暗灰色法袍的信徒伫立，每双眼睛都在帽下盯着他们。
男孩顿时寒毛耸立，那种眼光像是看一只野兽，更是在看一具尸体。
“不，不对。”
希德林使劲晃动脑袋，顺着灰袍的目光锁定到被两名信徒推到中间的一件物品，白布盖在其上，依稀能辨认出人形。
“他们是在看……他。”
不知何时，祭司大人已经来到了祭台前，手持无鞘细剑，头戴法冠，眼皮上涂着银白色的油彩。
“盘坐在地，面向我。”埃斯比特发话。
孩子们很听话，每个人早已将兜帽摘下，整齐盘坐在祭台前，眼中既兴奋又紧张，个别人的呼吸都开始加重。
莎菈就坐在希德林身边，或许是脚上的疼痛分散了注意力，她脸上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不过颤抖的身体还是出卖了内心。
男孩只想快点结束仪式回去，根据他听到的，天星城的仪式已经有二十年没能成功了，他不觉得自己这届会是例外。
“除非……”希德林不敢肯定，因为那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他说不上来。
“很好……诸位请看，这便是崇魔大地的敌人，吾等的厄难，其名为神之眷族。”
哗啦，埃斯比特把白布用力一掀扔到地上，里面的东西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嘶~~”
所有孩童包括希德林都瞪圆了双眼，口中倒吸着凉气，身体抑制不住后仰，如果不是仪式之前被吩咐过，恐怕会有不少人拔腿就跑。
一个人……如果这也算人的话。
手臂被齐根砍去，膝盖以下裤脚空荡荡的，喉颈和肚脐处被细长的铁钉穿过嵌在背后的木桩上，令其无法动弹和言语。
整个人瘦骨嶙峋，皮肤没有一处完好，脸上血肉模糊，牙床和半个脑子就这么裸露在空气中，另一半枯黄头发吊在半边脸上。
裸露的眼球在半个眼眶中转动，它的主人好像明白了什么，随后用它巡视着在场的所有人。
戏谑、怜悯、高傲、恶毒、阴冷，唯独没有绝望。
“咳。”埃斯比特厉声咳道，将他们从恐惧中带回，接下来他用细剑指着人棍激昂陈词。
“这就是神之眷族的一员，代号：九十二。”
“其罪名如下：屠戮三个村庄，造成六百一十二人死亡。”说完，祭司大人审视着在场的所有人。
孩子们都被惊呆了，无法想象这个和他们长得一模一样的生物会做出如此凶恶的举动。
“我知道，我表姐的村庄就是被神之眷族毁灭的！”一个小男孩指着他，眼里含着泪光。
“我也是，听说我叔叔的村子也是因为他们。”又一个声音响起。
“我也是。”
“我也是。”
声音此起彼伏，纷纷指责着他的罪行，恐惧在一瞬间转变成愤怒，几个人的愤怒瞬间蔓延至整个房间。
希德林觉得自己特别生气，就好像被杀害的人就是自己的亲友，再看向那个生物只觉得浑身是劲，恨不得拨了他的皮，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很好，柯伦上前，由你来执行。”
“谨遵教诲。”
柯伦从祭司手中接过银白细剑，正握剑柄立在胸前，大声叱问：“大敌当前，吾等当如何面对。”
没人回答，即便他们的心中充斥着满溢的怒火。
对于仇恨的理解，这些幸福生活着的八岁孩童还只是浮于表面，他们需要一个答案。
柯伦不满皱起细眉，一剑削下九十二的一只耳朵，“再问一遍，大敌当前，吾等当如何面对。”
沉默。
“杀了他。”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对，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异口同声，也许这并不是最终答案，却是他们能想到的唯一答案，像杀鸡杀羊一样去杀。
神之眷族看着眼前的一幕，不顾剧烈的痛楚裂开嘴无声大笑，耳边的声音越大，他笑得越张扬。
柯伦将众人的表现尽收眼底，一记横斩将九十二的头颅斩断，残余的暗红色血液从脖颈处喷出溅在他身上，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悯。
九十二的眼球耷拉在石板上迅速失去了色彩，他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
太棒了！
一个脑袋滚到希德林的脚边，被杀戮情绪染红的他捡起脑袋就要张嘴啃下。
猝然间，他把脑袋扔飞，双手抱头痛哭。
“不对，不能，不是，不应该。”
男孩不知道有什么不对的，可是他感觉自己不该这么做。
在一顿感觉和情绪的拉扯里，希德林感觉自己的脑袋要爆炸了，他爬到扔掉的脑袋旁边，闻着浓郁的血腥味吞咽口水想要吃掉他。
他揪起九十二的半边头发提起脑袋，然后发了疯似地撞开挡路的孩童。
“滚开，滚开。”
自希德林学会说话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对别人嘶吼，可他已经顾不上别人了，再不把这个拿远点他就要吃人了。
墙边的所有灰袍人全都闭上了双眼，柯伦大步跟在男孩身后，眼里期待着什么。
埃斯比特看着疯狂的现场无动于衷，而是一直跪拜在祭台前，口中颤抖哀求，“魔神大人，您究竟需要怎样的灵魂？”
跑到墙壁边，希德林奋力一跃跳在矮墙上，他眺望被白雾遮蔽的森林，奋力甩动脑袋往外拼命一抛，脑袋消失在了白雾之中。
“呼，这下，应该……不行啊。”
希德林转过身死盯着那具钉在木桩上的半身，内心的杀戮欲望空前高涨，欲要扑到尸体跟前。
“你牛逼，我死。”
然而，希德林奋力向后一跃，有一只手想要抓住男孩却被他一脚踢开。
呵呵，想拦我。
“奇怪，牛逼，学过？”
感受着坠落之风，他既没有回想自己短暂的人生，也没有思念谁，而是反复思考一个问题。
牛逼，到底是什么意思。
砰。
一声沉闷的声响从塔下传来，柯伦俯身压在墙上一只手垂在墙外，他愣在那里，不敢相信男孩竟然把自己踢开了。
“瓦沙克大人复苏了，瓦沙克大人复苏了！”
祭台前，埃斯比特热泪盈眶，抱着黄铜翁坐在血泊中手舞足蹈。
“什么？”
柯伦回过头，看到黄铜翁的锡盖掉落在台上，又转过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地上的一滩血肉。
男孩的身上有一道虚影浮现。
邪灵附生最新章节|邪灵附生免费阅读|邪灵附生主角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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